阳炎看不下去,哽著嗓替楚婉求情,「王爷,求求你让她试吧,就当是给你们一个机会……」
朵湛怆然地闭上眼,音调哑涩痛苦。
「是我,都是我——」
「别这样……」楚婉忙伸手掩住他的唇,不让他说下去。「我会有今日,不能怪谁,是我自己悖离了本命强求。可是我不後悔,我不後悔跟随你的脚步,如果还有往後,无论你要上哪,我还是会跟著去。」
看著太医已经在一旁调配起要给楚婉喝下的东西,朵湛从不曾觉得时间是这麽易逝和紧促,弥足珍贵的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在楚婉的身上流逝而去,他的两眼紧紧锁住她,深怕下一刻就是她将闭上双眼的时刻,他若是漏看了一眼……
不,等等……
还不要,他还没准备好,他还没能够说服自己他能去面对没有她的日子,她是他所有的动力和朝目标前进的原因,没有她的存在,他要怎麽继续在这座大明宫走下去?他真能忍受一个没有她的未来吗?若是无她,他一人留在世上还有什麽意义?
「朵湛。」楚婉轻拉著他胸前的衣襟,「我有个遗憾……」
「你说。」他急忙凑近她,不愿错失她的任何一句话。
楚婉将柔荑递至他的掌心里,用力将他握紧,「西内已经逐步安定下来了,往後,请你不要走上杀戮一途,别毁了你的人生,一座襄城已是你一生的阴影,别再让西内成为你另一个负担,我不要你因我而成为那样。」
「你知道襄城的事?」他一怔,自以为这件事他一直瞒得很好。
「我什麽都知道。」她脸上的笑靥好轻好浅,「十年前襄城的事我无法阻止,但十年後你入主西内所犯下的罪,我已经代你偿了。」
他难忍地抚著她的笑,「为什麽要代我偿?」
「我只想换回一个为求太平,不用杀戮来完成理想的朵湛。」她不愿成为罪人,既然罪恶需有人来担,那麽就由她来担,他还要继续走下去。
朵湛整个人沉默下来,久久不发一语。
在西内这一路走来的路途上,他都已经忘了他曾在佛前许下的心衷,可是她还替他收著,在他决心斩断一切过往,再度舍弃一个自己时,她依然记得他的模样,并且帮他寻回来。
因她,另一段未来在他的面前展开了来,正在前方等待著他。
「可以答应我吗?」楚婉切切地看著他,就怕他还是心意已决不容她改变。
他暂时将所有心伤全都压下,命自己冷静地来面对这一切。
「我答应你……」
「王爷。」阳炎站在身後悄声提醒他,太医已将该用的毒调配完成。
就像下次再也不会到来一样,朵湛挽留地吻著她的唇,吻去她颊上离别的泪,恋栈地吻遍她那珍爱的秀容,楚婉强烈地回应著他,将不愿分开但又不得不分开的痛楚,深深压抑在她无声的泪之间,只怕她一释放出来,他会不舍、会因此而不放手……
她就将走进无边的黑暗里了,纵使害怕,可是只要想著在光明处有他在等著她,她就能静静在另一端等待,她便能安然地闭上眼。这一生,她和他一样,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就像襄王府的那池莲一样,等候了漫长的三季,就只是为了盛开一个夏日的灿烂,她生来,就是为了他而等待的。
朵湛自阳炎的手中接来一只瓷碗,迟疑了很久才将它通至楚婉的唇边,就著他的手,楚婉缓缓地喝下,而後泪眼模糊地看著他孤单的神情。
「当你醒来时,你还会是我的楚婉吗?」看著她的泪眼,朵湛以额抵著她的额,在她面前低问。
「会的。」她哽著嗓,「永远都会是的……」
「有一天,我会带著你离开这座大明宫。」他记得她还有个心愿,虽然现在他不能为她达成,但总有天他能实现。
「我知道……」她疲惫地倚在他胸前,无处不在的倦意涌了上来,令她的眼帘有些沉重。
「在那之前,你千万不要走得太远。」朵湛将她放躺在榻上,边为她盖上薄被边在她的耳畔叮咛。
「你说过,到哪,我们都要在一起。」她拉住他,强撑著眼帘努力地要再多看他几眼,「等我,等我回来找你……」
「我等。」他沉定地应允,半晌,伸手轻轻拂过她贪恋不愿合上的眼帘,「你已经太累了,睡吧,我会等你的。」
周遭的一切逐渐在她的耳边模糊了,恍恍地,还听得见夏蝉的鼓噪声,还能感觉他的气息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温存。
握著他的手,楚婉留给他一抹细致的微笑,沉沉地在他的怀里睡去。
绝美的笑靥还停留在她的唇畔,她却已经悄然远离,深怕自己将会在记忆中失去她,朵湛极力按捺住心中的不舍和盲目的痛楚,他的指尖抚过她美好的眼眉、他的胸膛感觉她的体温、他的唇品尝她微温的唇瓣,竭力要自己记住眼前的一切,将她深深地烙在他的眼里心底,和漫长的等待岁月里。
··································
「她走了?」
平定下云宵殿内一殿人们焦慌的心情,也把长信侯收押起来後,匆忙赶来寝宫的冷天色,在还未跑到殿门前,远远的就看到阳炎一人神色落寞地坐在那里,令他不禁心中警钤大作,第一个便联想到最糟的情况去。
「不,她还活著。」阳炎低垂著头,眼神没有焦距地看著前方。
冷天色不安地站在他的西前,「那……」既然还活著,那他干嘛摆出这麽一副表情?
「太医说,要等。」
「等?」一颗心被吊上吊下的,冷天色被他语焉不详的话语急出满头大汗来。
他的眼瞳覆上一层淡淡的泪光,「她可能会永世沉睡,也可能会在下一刻醒来,所以要等。」
冷天色听了不禁心急如麻,「朵湛呢?他现在怎麽样?」不好,虽然未演变成最坏的结果,可是这结果跟那有什麽两样?
「他将自己关在殿里,不肯让人靠近他一步。」从楚婉入睡後,朵湛就只是坐在她的身畔久久不动,不一会又眼神空洞地赶走殿内所有的人。
冷天色拉长了音调,「他……有没有说他对南内有什麽打算?」
「他没说,不过,他答应了楚婉他不会造成杀戮。」阳炎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头,满脑子所想的,只是朵湛允诺楚婉的最後一句话。
冷天色放心地吐出一口大气,「那就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阳炎两手掩著脸庞,爆发出藏在胸口的浓浓哀伤,「他等了十年,可是到头来,他还是要等……」为什麽老天要这麽折磨他?十年前让他背负了一个後悔,十年後,又再度将另一个後悔留给他?
「阳炎……」
·································
在确定楚婉已经走远後,朵湛离开床畔独自静站在殿廊上,看著殿外院内一池为她所栽的莲。
水色光影潋洒,正午的阳光很明灿,水面上的花瓣显得晶莹剔透,远望过去,像她的容颜;亭亭摇曳的芳姿,像是她的身影。
那一池放恣盛绽的莲仿佛都在问他……
後悔吗?
是的,他有悔。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辉煌灿烂,尽殁於她。
他什麽都拥有了,但也什麽都没有了。在他身畔,只遗留下一株沉睡的莲。
昨夜楚婉还倚著他的胸怀悄声地告诉他,拥有太多,是会失去的。不过短短一日,他深痛地用失去来体会了这句话,如果能够换回她,他愿拿一切所有来换,可是纵使他得到所有或是放弃所随,他也换不回她的一朵笑。
十年来,他在佛前修的不够,所以总不能结束她的病苦,如今她已经沉睡了,他虽不再修佛,但他却可以实现她的愿望,就照她的心愿,用她想要的方式在朝中走下去,去寻求他们都想要的太平,虽然,那一日可能永远不会来临。
望著一池似她的回忆,朵湛恍恍地忆起这些水生花儿的名。
记得,是天竺进贡的花儿,名唤睡莲。在黑夜来临时,它会收起香馥的花瓣沉沉地睡去,当朝阳升起时,它又会展现丰姿再度盛开。
和它们一样,楚婉也说过她不喜欢黑暗,在下次阳光照耀大地时,或许,他的莲,也会再度盛开。
这次,就换他来等待她,也许在某个莲荷盛开的盛夏午后,他会再见到她睁开秋水似的眼眸,乘著薰暖的南风婷婷地坐在池畔,对他,嫣然一笑。
凉风徐徐吹来,拂过池面,一池的幽香扑上他的脸庞,朵湛紧握著双拳,再不掩饰他强迫自己在人前所按捺住的心碎。
蚀心彻骨的痛,在风儿带来沁人心脾的香气时被释放了出来,那深深隐忍著的忧伤痛苦,化为泪水,不住地淌下他的面颊。
「楚婉——」他痛号出声,回声在风中久久不散。
颤动不己的朵湛跪倒在地,泪水不可自抑地奔流,一泪一滴,积蓄在光滑的地面上,恸泪淌成一池明镜,清晰地映照出他来不及道出口的爱意和後悔。
在往後的日子里,楚婉的身影,不曾再出现在池畔,再也没有人看儿,那瑰艳似芙蓉的笑意。
·······························
襄王府里依旧养了一池珍爱的莲。
离开了大明宫回到襄王府,这已是多年後的事。
在一个雨横风狂的三月日暮,朵湛独坐在寂静的书斋里,心池平静地看著手中这道最初时改变了他的人生,但已在後来加盖上国印而成为圣旨的手谕。
往事历历在目,他依然记得那场改变了他一生的风雨,和那风雨过後,一人独自走来的孤独岁月。
没有楚婉的日子里,他的生命变得清索孤寂,纵使之前那阵子朝中忙碌填满了他的生活,但每当夏日来临时,他的心便像无根的莲,流离失所无处可栖,总在午夜梦回之际,在梦中看见楚婉浅浅的淡影、蒙胧的笑靥。
在每一个黑夜过後,他总是在朝阳升起时满怀希望地等待著,可是日升日落无数寒暑过去,他却没有等到楚婉睁开眼眸,她只是日复一日地沉沉睡著,沉陷在他远触不到的梦境里依依徘徊,忘了这世上还有个人在等待她。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怀有一份希望,依然相信她会实践她的承诺,她会回过头来寻他。
朵湛将心神拉回手中的这道圣旨,眼眸一字字地读着上头的御笔,再一次深深庆幸当年冷玉堂欲夺取它时,他只扔了装载手谕的木匣,并未真正的烧毁它,不然,那场似是永不止息的噩梦,还真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停止。
他轻声念出圣旨里头的内容:「帝,以德治国、以仁孝育众星子四十六载。自东宫宫变,太子储位空悬至今,今应日後国运,於八位皇子中,命皇——」
他的声音忽地止顿住,空气中多了一份味道,一份睡莲悄绽的幽幽清香。
是夏日提早来临了吗?等待了三季的莲,等不及夏日来到,为一解他等待的相思,所以在提早报到的南风中盛开了?
朵湛的唇边带著笑意,眼眸不经意地朝书斋外的水池看去,而後怔然地定住,心神激荡不已地震动著。
不自觉地,眼中漫出灼烫的泪,在模糊的泪水中,他静静望著那抹静立在池畔的窈窕纤影。
等不及地扔下手中的圣旨、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