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项人从拓拔思恭开始,就把自己牢牢地定位在臣子的位置上,唐朝就算沦落到只是朱温手里的一根草,他们都谦卑地自称我姓“李”,并且汉人一旦中兴,就立即遣使上贡,向赵匡胤臣服。这种世代的臣服意识直到党项枭雄李继迁兴起都没有消散,连带着他的儿子李德明也不敢逾雷池半步。
有帝王之实却不敢称帝王之名。
但李元昊不,他刚刚即位就要在精神层面上与这个世界的最高统治者拉平,其做法就是抛弃了宋朝的年号,将“明道”改为“显道”,随即又改为“开运”,就此自立门户。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年号啊年号,把他跟后晋时期被耶律德光抓到漠北不知所终的倒霉孩子石重贵拉到了一起,那是后晋的亡国年号!
呸,真衰……马上再改,变成了“广运”。不过千刀万剐,不和头一把,党项人的好运就此开始,国祚绵长,他们的年号一直独立留存了189年,拥有了自己的体系。
年号之后,李元昊的精神建设继续进行,张元、吴昊的讥笑终于可以抹平了,他为整个党项王族改姓为“嵬名”,宋、辽所封的官职也一律抛弃,他再不是什么西平王或者西夏国王,他是“兀卒”,党项语里的意思就天子可汗,是游牧民族所能想象出的最尊贵崇高的称谓!
但“兀卒”的谐音怎么念就有了大讲究。契丹语失传了,不知道含义怎样,但在汉语里,它的音译叫——“吾祖”……该死的,就算有一万个党项翻译一起解释这是误会,宋朝的君臣们都难免把它跟一句骂人话挂上钩——我是你爸爸!
以上种种,李元昊走过了多种多样的秀场之后,终于想起要做些实事。他把党项官场的职称和权限规范了一下,宏观上来看,他照搬了辽国官制,细处着眼,他仍然复制了大宋。
官制分为党项官和宋制官两个系统,理论上互相平行,没有高下。其中党项官分为宁令、谟宁令、丁卢、素赉、祖儒、吕则、枢铭等,不容任何外族人插手,纯种党项才能担任;而宋制官就太熟悉了,中书省、枢密院、三司等重要国家部门的权限甚至名称都完全保留,下面分出的16司也彻底照抄。
这时就要回首看一眼当年“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便。英雄之生,当王霸耳,何锦绮为?”的豪言壮语,人们总喜欢拿某一伟人幼年时说过什么话、有过什么举动来解释他之后的一生,其实那有多荒谬,以李元昊为例,汉人的锦衣绸缎尚且不要,汉人的文字制度为什么还要照搬?是他当年说这话时少不更事,根本啥也不懂,还是说志大才疏,他想独创却没那个能耐,只好表面说得硬气,暗地里还得老实学习?
试想既要偷东西,还得表现得英雄神武,不可一世,这是怎样扭曲又可悲可笑的心灵啊。但是没办法,不论是国家还是个人,从低往高走时,往往都需要一张厚脸皮(原谅我说实话,人世间有太多的例子了)。
做完了这些,李元昊的目光开始向南望过去,多么肥、又多么软的宋朝啊,我现在既成功地梳理了内部,又手握一支常胜不败,在10年之间击破吐蕃、回鹘,兼并整个河西走廊的军队,还等什么?宋朝乃至辽国都早已腐朽,现在是党项人的天下!
但是他的谋士们却集体对他叫停,这里要提一下他们的名字,算上刚来的张元、吴昊,还有6人,其中除了嵬名守一个党项人之外,全都是汉人。他们叫张陟、张绛、杨廓、徐敏宗、张文显。这批“汉人”面露微笑,在党项人的铁血本性之外,又涂抹了一层诡秘难言的暗色。
第十七章 史上最隆重离婚
李元昊的狡诈凶狠被提升到了雄才伟略的高度。
——您要攻打宋朝,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千万不要直接出兵,并且别先动手。要联合契丹人,让他们先在宋朝的河北开战,然后党项才出兵关右,占领关中平原,向中原腹地挺进。这样宋朝就会两面受敌,“一身而二疾,势难支矣。”
李元昊听得两眼放光,马上就要行动。但又被拦住。
——且慢,您是不是又忘了点什么呢?您要明白,一旦向大宋开战,就会生死攸关,是一生的事业,更是一生的大敌。您的背后都清理干净了吗?回鹘和吐蕃,并不只有潘罗支吐蕃或者甘州回鹘,那么多别的分支,您都处理好了吗?
……是唃厮啰吐蕃,还有沙州回鹘。李元昊深深地呼吸,后者也就算了,前者是远远比六谷部潘罗支吐蕃强大得多的吐蕃赞普!
赞,雄强之意;普,藏语男子,这是历代吐蕃皇帝的称号。自从唐末吐蕃分崩离析之后,这个尊号已经极少出现,但是唃厮啰就得到了它。
唃厮啰,这个名字在吐蕃语中是佛子、王子的意思,他的真名本叫欺南凌温,根据流传至今的藏文史料可以追溯到他真的是吐蕃赞普的后裔,可是他被发现时,已经流落到了高昌国(今新疆吐鲁番),是一个贫苦无依的平凡少年。在12岁那年,他被一个大商人(异族吕不韦啊)发现,带回到河州(今甘肃临夏东北),当时被称为“河湟”。
河湟是各部吐蕃的聚集地,地大人杂,一直在争,却争不出谁是首领。欺南凌温刚一出现,立即就被利用。他被一个叫李立遵的宗哥吐蕃僧人,和邈川(今青海乐都)的吐蕃酋长温逋奇推举为至高无上的赞普。但实际上,他是个地道的傀儡。
但历史证明唃厮啰是位难得一见的人杰,他在近20年的光阴里坚忍沉默,利用各种时机,把李立遵和温逋奇一一击败,变成了真正的高原之王,吐蕃人中的赞普。
李立遵倒台,纯粹是他自己找死。这个蕃僧贪心不足,当上了河湟吐蕃的论逋(藏语宰相)还不满意,为了压倒温逋奇,他想出了一个超现实计划。
派人到宋朝讨官。
开价是要得到赞普的封号,本钱则是他可以替宋朝教训李德明。不过他命苦,要是早些年或者晚些年,宋朝都会答应他,这时候李继迁死了、李元昊还太小,一个非常乖的李德明为什么要去招惹?何况宋朝当时的皇帝是真宗赵恒,已经进入了“大中祥符”年间,拜神还来不及,傻子才去开战。
于是李立遵就向宋朝开战,他需要的只是个胜利,来升高他的威望,至于对手是谁,他才不管。他在公元1016年(宋大中祥符九年)带着三万吐蕃骑兵攻进了宋朝的西北重地秦州,这一次他终于转运了,那是宋军最强的将军曹玮的防区!
决战发生在三都谷(今甘肃甘谷),当天吐蕃人铺天盖地而来,曹玮却忙着吃饭,直到敌人进入一箭之地,他才扔掉筷子,率军出击,但人数只有6000。就这么点兵力,还是困难重重,像要小钱一样冲朝廷争来的。
这之前曹玮准确地预判出战争必将爆发,向皇帝请兵,但是赵恒的反应是询问了一位大臣——我把曹玮撤职,你看怎么样?
拥兵自重的军人要不得,曹玮在变坏!万幸的是那位大臣是李迪,李迪以身家性命担保,曹玮言不轻发,必须马上增援。这才有了三都谷外,曹玮野战争雄的本钱。
没有逗引埋伏,更没有迂回包抄,曹玮军中冲出了100名骑兵,正面直奔吐蕃主将。临近目标,突然散开,最后面的一位骑士张弓搭箭,一箭正中目标。历史记住了他的名字,是骁将李超。之后曹玮驱兵大进,吐蕃人全面崩溃,败退20里,一路死伤万余人。此战之后,吐蕃人终北宋一朝都不敢侵犯汉地,近百年的和平,是曹玮血战的功劳。
而这一战也给唃厮啰带来了命运的转机,失败的李立遵威信尽失,唃厮啰在公元1023年(宋天圣元年)左右,把王城从李立遵势力下的宗哥城(今青海平安)迁到了邈川,吐蕃的宰相也换成了温逋奇。
赞普的力量在增长,但仍然还不稳定,傀儡还是没有真正的兵权。在党项的汉人谋士集团要李元昊肃清西北敌手时,他和他的吐蕃仍然还是散沙,命运似乎正在对李元昊微笑。
史上最隆重……离婚
世上有很多人,是眼睁睁地看着机会从手里溜走的。商机就在那儿,但是本钱不够。这就是当年李元昊的伤心理由,雄才伟略也好,杀心难遏也好,一个民族的崛起需要时间,就算上面那些强制性的全民改头换面令是同一时间颁布的,人民也总得适应,然后才能看到功效,战争的本钱才会渐渐积累。
公元1033年就这样过去了,对党项人而言,他们有了自己的年号、新衣服、新名字、新文字等等等等,但在历史层面上却要注意,他们还没有自己的新皇帝。李元昊的“兀卒”头衔,只敢解释为天子克汗这样比较朦胧的头衔。
时间还在对宋朝仁慈,仍然给了他们准备的时间,但是回到开封,就会惊奇地发现,伟大的仁宗皇帝在短短8个月的时间里就做出一个奇迹。你没法不佩服他,皇宫里最大的地震已经发生,居然是——废皇后。
皇后姓郭,她是已故刘太后亲选的,为的就是抵挡绝色美女对儿子的诱惑,那么她本人的容貌也就可想而知了。更糟糕的是,她出身于武将世家,本性就糙了点,而且在10年的夫妻生活中向婆婆刘娥的作风看齐(要命,你为何学后期的刘娥,不学刚开始时的川妹子啊),不仅面对丈夫时是冰山美人,就连整个后宫都被她冻住了。
有她在,赵祯就别想去亲近别的女人。
结果她就严重地妨碍了赵祯在后刘娥时代的幸福生活,具体的表现就是——皇后亲自打人了,给了皇帝一巴掌。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话说赵祯陷在了温柔乡里,该乡有两位最著名的美女,一位姓尚、一位姓杨,相亲相爱的程度都达到了夜不归宿的程度,这实在让人很心烦,于是皇后陛下怒了,她忘了子曾经曰过女士们的“生存七戒”,犯了就会被赶出家门的,其中之一就是“妒忌”。
当年十二月份,某一个寒冷的冬天里,那一天皇帝正和两位美人促膝长谈,渐入佳境,结果郭皇后突然驾临,目的很明确,就是败兴加搅局,我冷清你们也别想快活。按说这已经是第N次了,以往都会遂她的意,不欢而散。但是这一次她绝对没料到长久的压抑已经质变,突然间爆发,不可收拾。
一向很乖的尚美人居然开口说话了,而且语带讽刺(尚氏尝于上前出不逊语)。震惊加愤怒,不管是不是皇后,一个妻子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被情敌所侮辱!一瞬间郭大将军的基因本性发作,郭皇后忍无可忍,扑过去就是一个大嘴巴。
可是仇恨敌不过爱心,她的速度明显慢于她的丈夫,仁宗陛下护花心切整个身体都挡了过去,结果这个嘴巴,就打在了从没有任何人抽过的脖子上……仁宗大怒!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蠢女人,新仇旧恨,尚妹妹、杨妹妹,还有从前的王妹妹、张美人,一个个好梦都被她搅了局挡了道儿,现在太后死了,她仍然不让朕顺心!
废了她!
当天他怒气冲冲出宫去,直接去了政事堂,把自己的脖子展示给宰相看,那上面还留着郭皇后挠出来的爪痕。
“你看怎么办?”赵祯在愤怒中还没忘原则,皇后的废立是仅次于皇帝即位、皇太子确立的头项大事,不是他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百官的意见,尤其是宰相的意见才更关键。
只见该宰相看了又看,再看,然后召来内侍副都知阎文应,仔细询问了事发经过,之后清晰地回答——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