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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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是宋史- 第3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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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一见的关心,真是皇恩浩荡,却不料哲宗的回答是:“娘娘已处分,俾臣道何语?”俾,指卑微弱小。整句话是说,尊贵的娘娘您都处分好了,还要我这个卑微的小世说什么呢?身为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怨愤之心有多强烈可想而知。

可惜毫无作用,高滔滔继续我行我素,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于是哲宗的郁闷岁月在延长,看不到半点的光亮,直到高滔滔第一次病倒,他说出了第四句话。

“大防等出。”

结合前三句时的遭遇,完全可以体会出哲宗这时的心情。高滔滔躺在病床上向宰相们宣称:“……累年保佑圣躬,粗究心力,区区之心,只欲不坠先烈,措世平泰。”说得多么的冠冕堂皇、博爱慈祥,想一想13岁的少年都被她“保佑”得一脸木然跟活死人一样了,亏她老着脸皮说得出口。

还当着当事人的面。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侮辱!稍有一点点血性的人都没法再忍耐。哲宗小小发作了一次,把吕大防等外人赶走,这透露出他当时的难堪。

高滔滔是怎样待他的,他知道,这些宰执们更知道。就是这些人,每天上殿奏事,眼里只有高滔滔,根本毫不理会他这个皇帝。在他亲政之后,有一天他忍不住对父亲的臣子,那些新党成员,如章惇等人说出了真相——“每大臣奏事,但决于宣仁后,朕每日只见其臀背。”

这些势利眼的大臣们,有高滔滔撑腰,把宋朝的皇帝都忽视掉。每天都面向着垂帘后面高滔滔的方向跪拜舞蹈,哲宗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背和屁股。这在儒家学说里是重大的邪恶事件,为臣不忠,无礼于主上,没有比这更重大的罪恶了。

联想下前面洛蜀朔三党争端里那些因为只言片语就指对方是奸邪小人,甚至捏造事实曲解本意搞文字狱的行径,和这种大罪比怎样?这就是旧党君子们的真面目。

吕大防等人都在其中,现在高滔滔当着他们的面问出这样无耻的话,让哲宗无地自容,等于是当着臣子们的面打他的脸。不赶他们出去,难道还要给他们继续演戏的机会?

当天的事过去了,随着高滔滔恢复健康,世界变得和从前一样。他继续忍,局面不仅没有好转,忍的方面反而变得更多了。他一天天地长大,到了17岁,一件人生中必须要做的事摆上了桌面。他到结婚的年龄了。高滔滔海选天下官绅士族,以她自己的喜好,给他选出了皇后。

皇后姓孟,是一个安静、有礼、体贴的好女孩儿,出身不算很高,但是足够高贵,她本应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可惜事情和高滔滔挨上了边儿,一切就都变了。孟皇后是两宋所有皇后中命运最颠沛流离、最奇特、最反复的一个。究其原因,就在于她是高滔滔选的,不是哲宗本人选的。

亲手导演了这出悲剧之后,高滔滔的生命圆满了。在外部,她摧毁了宋朝的军事优势、经济根基,政治也一塌糊涂,让官员队伍自相残杀,埋下炸毁王朝的地雷;在内部,她在宋哲宗从9岁到18岁,一生中最重要的成长发育阶段始终郁闷怨愤,不仅导致他性格变得偏激,更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

导致哲宗英年早逝。

而且临死前还尽最后一份心力,把哲宗的婚姻给毁了。这让哲宗后宫生活长期不和,始终没生出健康的儿子……死后只能从兄弟中选继承人。

这样的奶奶,让人说什么好呢?

高滔滔的生命在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走到了尽头,七八月间她觉得自己不行了,又一次把宰相们召到了病床前,这一次她显得非常伤心。

她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因为受到了神宗皇帝的临终托付,才和官家升殿听政。九年过去了,你们说心里话,我曾经给娘家人什么好处吗?只因为必须做到公正,我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病死了,都没有见到。”说完她流下了眼泪。

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她这时说的是实话,流出的是心底里真正酸楚的泪。人之将死,她再没有必要虚伪。

也因为如此,可以看出她真正的问题。头一句话,她给自己正名,之所以垂帘听政,都是神宗安排的,她没有贪恋权位。

可信度有一半。哲宗实在太小了,神宗临死前只能托付老娘,这合情合理。但是另一半呢,神宗准许她垂帘听政,只是要她当监护人,谁让她以母改子颠倒乾坤的?难道这也是神宗给她的权力?

更何况哲宗17岁大婚了,她仍然不还政,这仍然是她不贪权?

活见鬼!

至于9年期间对娘家很吝啬,这实在没什么必要。一定要往高处拔的话,她抑制了外戚的实力,避免了汉朝时母党的嚣张。可这是宋朝啊,以前那么多的皇后,见过哪个的娘家出格过?她把这个当政绩,实在应该去买张逻辑卡去充值。

就像她随时可以扮演武则天,只是由于道德太隆重了,才不忍心似的。

她应该做的,是坚持宋朝的传统,对皇室、后族成员大发赏钱,高官大爵钟名鼎食,无穷尽地享受,却不给半点实权。这样既雍容又平安,有必要弄得刻意去压制娘家人,显得自己多清白吗?

说得刻薄些,农村的老太太才讲究这些,女人顾娘家是没教养。最后儿子女儿病了死了不去探望,这让我很无语,实在想不出有任何崇高的地方。翻开宋朝历史,赵光义病重时赵匡胤去探病了,拿起艾火往自己身上炙,试探痛感,让人深切地感受到长兄对幼弟父亲一般的疼爱。

真宗为年老的姑母做寿,像对母亲一样尊重;仁宗给失明的长姐舔眼睛,让整个亲族感动。与这些对比,高滔滔简直是不知所谓。毁掉长子一生业绩、压抑孙子直到临死、儿子女儿病重身为母亲不去看望,种种劣迹加在一起,说她天性凉薄已经很厚道了吧。

平心想来,她也不是天性凉薄,她是笨。假定上面她临死前所说的话都是真心的,那么“笨”是她最明显的属性。

证据是她的眼泪。

把什么都做错了,哪一点都经不起推敲,她本人却被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呢?这是超越了凶狠、奸诈、厚黑等传统政客精神内核等级之上的超级存在——纯天然。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回首一生,什么都是对的,这样还需要什么奸诈厚黑之类的东西吗?这实在是最可怕的一种人,这种素质像雨点一样砸向大地,无数的人身上都带着这种特质。比如说超级倔的车夫、特别粗暴的店员、比公安局长还牛的看门人、每个男人婚后十年以上的老婆,当然也有超级富翁、国家总统、艺术大师、超级特种兵。

也就是说,能力上有差别,性格上差不多。在宋朝,两大代表是王安石、高滔滔。

两个极端自信、永不言错的人,他们带领宋朝走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造成了截然相反的结果,同时都坚信自己才是最正确的。怎样才能区分他们俩呢?简单,一个聪明,王安石;一个笨,高滔滔。如此而已。

自信与顽固,真的只差一点点啊。

所以做人,不管能力怎样,还是要保持着一些清醒,经常怀疑一下自己。有个圣人不是说过吗,“一日三省吾身”。

高滔滔死于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九月初三,死时带着很深的忧虑。她仿佛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把之前贬出朝廷的一些重臣召了回来,重新安排到重要岗位。比如苏轼、范纯仁。这是她为保住自己创建的理想社会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障。

关于她,最后一点要说的是她的安葬规格。作为太皇太后,她的墓本应是园陵,可是建成了山陵。那是皇帝才有的资格。她的随葬物使用了纯金,而宋英宗、宋神宗只用了镀金。

她生前一直自我标榜、最自豪的一点,是节俭。

高滔滔死后的一个多月是宋朝近10年以来最安静的日子,没有争斗,没有诬陷,没有黑名单和派系,笼罩在开封城上的政治空气是透明的。

久违的清新宁静终于又出现了,这在仁宗去世之后,已经有近30年没有过了。多么美好的日子,最后还是被旧党人打破了。

吕陶和范祖禹,这两位神仙哥连篇累牍地写了好几篇奏章,表达了他们很着急很焦虑的心情,至于原因,只是因为小皇帝太安静了。

吕陶的奏章里说:皇帝你好,这一个多月里你都在想什么呢?估计你啥也想不清,所以我指出两点。一、不管你要起用谁,要做哪些事,都要从国家利益出发去考虑;二、关于伟大的故太皇太后,她是我们完美无瑕的太阳,哪怕陨落了,也不能怀疑她曾有的光辉。我建议你向仁宗皇帝学习,当年刘太后去世后,他下令不许任何人议论天圣年间的是非,保证了朝局的安稳,更维护了刘太后的尊严,同时也造就了仁宗自己的孝子之名。这才是你应该所思所想所要做的事。

奏章送进去了,哲宗继续安静。

吕陶们先是迷惑后是愤怒,这个破小孩儿变坏了,开始不听话了!这还了得?范兄,请你接着上,不服就整服他。

范祖禹刚想出手,局势有了新变化。哲宗颁布了他亲政以来的第一条命令,给六个内侍复官。范祖禹立即抓住了新重点,奏章就拿这件事说起。他说:皇帝你好,你现在亲政一个多月了,天下人都看着你,你没有施行一个善政,没有访察一个贤人,却给身边的太监升官,这会让天下人说你闲话的,能不能注意点?

哲宗仍然保持安静。

范祖禹火了,没回答是吧,我要求追回任命太监的诏书。

哲宗还是安静。

范祖禹决心顶到底,他要求面谏,和皇帝当面说清楚。

这次哲宗同意了,给了范祖禹当面说话的机会。范祖禹不愧是位在斗争中幸存的精英分子,见面之后他立即把太监扔到了一边,说起了整个旧党集团达成共识一致关心的问题。

怎样打压新党集团,防备一切有可能出现的危险。

范祖禹发挥自己宋朝公认的唐史第一大家、还活着的人中第一历史大宗师的功力,全面回忆从熙宁变法到元丰改制这十五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论述从王安石到蔡确、章惇每一个变法派高层的奸诈本性。长篇大论精彩纷呈,说了好半天,发现哲宗仍然还是安静。

时间到,他只好告退走人。总不能拎起哲宗的领子,命令皇帝一起高喊变法派该死吧。

消息传开,旧党一片茫然,小皇帝到底在搞什么?这样安静,实在让人心惊肉跳。不过也很可能什么都没搞,因为他和高太皇太后在世时一样嘛,一、直、很、安、静……安静中有的人变得松懈,有的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闪人。

在斗争中幸存的人都有独特的预感,尤其是那些被斗争的人,比如苏轼,他感觉到危险在一步步地逼近。

他的预感对了,不久之后,哲宗全面开始对章惇、吕惠卿、曾布等新党人复官。复官,并不是一下子恢复到原来的官职,而是一点点地向上升,从闲散的、只有工资没有权力的“宫观”职,比如章惇这时是以资政殿学士提举杭州洞霄宫,只是主持了一个道观。

从这个基础上升起,给一点点的小实权。

只是这种程度的升职,苏轼立即决定撤退。他写了辞职信,主动要求外放。哲宗同意了,在临走前苏轼写了一份奏章,这份奏章在历史上很有名,因为历代公认,苏轼当时说得太理智、太耐心、太切实了。

里面说:“……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臣愿虚心循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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