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飞鸽传书,命曲端率军援助陕州。可是,威武大将军再一次选择性地执行,还是不听话……
到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正月,陕州的宋军弹尽粮绝,全军只能吃豆子,而李彦仙本人只喝豆子熬成的汤。到了这一步,李彦仙仍然拒降。
正月十四日,陕州陷落。李彦仙率部巷战,“中箭如猬”,左臂重伤,最后投河而死,壮烈殉国。他手下的五十一员战将一同战死,无一人投降。
消息传来,张浚气木了。曲端见死不救,抗命不遵,眼睁睁地看着同胞殉难……这是比懦弱、怯战更可耻的行径,简直是在谋杀自己的战友!
而这只是为了保存他自己的实力。
这种行为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只有一个结果,军法从事,斩首示众!可是,形势比人强,曲端的威望、实力实在是太高了,张浚忍无可忍,可还是忍了。
一切为了决战。
紧接着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完颜娄室攻破陕州之后,迅速西进增援撒离喝。啼哭郎君这段日子哭个不停,他被吴氏兄弟里的哥哥吴玠摁在彭原店一带暴打,马上就要挺不住了。金军第一战将逼近,吴玠并没有慌,远在后方的张浚也很镇定,因为曲端就坐镇在吴玠的后面,这一次他不再是友军,而是本部下属,无论怎样,威武大将军都不会再视而不见了吧。
可曲端偏偏又一次啥也没看见!
他主动后撤,把吴玠孤立在前方,把一条宽阔无比的直通道让给了完颜娄室。完颜娄室毫不迟疑,迅速迂回到吴玠身后,与撒离喝前后夹击,把吴玠包成了饺子……吴玠的战斗力是惊人的,如果把南宋所有武将排名的话,他可以排进前三名,只排在岳、韩两人之后。
吴玠突围而出,回到后方与曲端大吵一架。曲端真的很牛,做出这种卑劣的行为后,居然理直气壮地贬了吴玠的官,理由是吴玠目无长官。
还能说什么呢?威武大将军真的太威武了!
张浚还是没有处罚他,仍然为了大局着想而选择了容忍。大战临近,只要曲端能配合他,打赢这关乎国家命运的一战,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
可在之后的军事会议上,曲端讲了这样一番话:“决战必败,西军应该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十年之后才能考虑反攻。”
十年……上次不是说只要几年时间吗?
至此,张浚终于对曲端彻底失望了,他再也找不出半点理由来容忍这个人了。张相公不是没有杀过人,只不过是还没有在西北见过血而已!
曲端却一点都不在乎,他沉浸在每个人都对他让步、对他无奈、不断讨好他的梦境里,以至于几天之后,他犯下了这辈子最严重的错误。
几天之后,张浚命令西军向陕西关中平原的富平一带集结。富平,稍懂军事的人看一眼地图,就会知道这里有多重要。
“……富平,石、温周匝,荆、浮翼卫。南限沮、漆,北依频山,群峰险峻,环绕如城郭……水陆之险皆备,有主客劳逸之殊,据险以固,择利而进,设有犯者,可使片甲不还。”(《富平县志》)
张浚看中了“主客劳逸之殊”这一点,他要抢先占领这块战略要地,以逸待劳,以主欺客,压服完颜娄室。命令下达,西军中的永兴帅吴玠、环庆帅赵哲、熙河帅刘锡、秦凤帅孙渥都迅速赶往集结地点。与此同时,宋军的后勤部队火速赶往这里。从四川至陕西,绵延数千里,粮草钱帛堆积如山,数量庞大的转运民夫将这些军用物资运送至此。
这些民夫在西军军寨旁边另立营寨。
一切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唯独看不到威武大将军和泾原军的身影。这是个地道的疯子吧,如此军令,如此会战,他居然还敢不听话!
张浚找上门去,问他搞什么。曲端的回答居然是“你必败”!
这是一个军人该说的话吗?感觉必败就可以不听命令,不上战场吗?张浚气乐了,简直是怒极而笑,昏头涨脑地问:“要是不败呢?”
曲端很冷静,说:“你若不败,我割头给你。”
张浚说:“你敢立军令状吗?”
曲端提笔就写,没有半点含糊。
张浚仔细地收起了军令状,告诉他说:“很好,如果我败了,我也割头给你。”
直到这一刻,曲端仍然认为自己是安全的,张浚不敢把他怎么样。可惜的是,张浚直接解除了他的职务,把他一贬到底,让他去阶州“闲居”。
他成了一个无业平民。
而他一直保存着实力、依为靠山的泾原军,并没有搞出兵变之类的事来为他护驾。这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人,他为什么就不睁开眼睛看一下呢?
吴玠已成张浚的亲信;孙渥是张浚一手提拔起来的;赵哲是第一时间向张浚靠拢的;刘锡更不用说了,连同弟弟刘锜一起,是张浚指定的富平决战主帅。
放眼望去,西军除他之外都在张浚手中,为什么就不敢动他呢?甚至贬他、杀他立威,更有助于提高士气。历史抛弃了这个浑人,他的泾原军被转到了刘锜的名下。
刘锜,字信叔,秦州成纪(今甘肃天水)人。将门之子,其父刘仲武于神宗熙宁时积功为泾原路第一将、熙河路兵马都监,随王赡征战吐蕃,收复河湟,是西军中的一代名将。
刘锜骁勇善战,果敢顽强,是南宋第一代战将中赫赫有名的孤胆英雄。简单地说,宋军战史中最危险的阶段,都闪耀着他的名字,哪怕他年过花甲、重病缠身时,也列阵于金国皇帝的马前,阻挡对方的倾国之兵。
富平,集结了宋朝最后的主战军团,透支了最后一块富足土地上的钱粮,按当时的说法是“半天下之责”,其实已经深刻影响了宋、金两国的命运走向。
对此,张浚却不清楚。他自始至终认为自己的敌人是完颜娄室,却不知道金国动员了全部能调用的力量,悄悄地运兵增援陕西。
御前军事会议的主持人是金太宗完颜吴乞买,领军入陕西的是完颜宗弼和完颜讹里朵,这些都是最高规格。
然而,张浚却不知道,他命令西军加快速度,抢先进占富平,设寨于富平县城以东的平原上。这里地形开阔,地势偏低,有利于骑兵团冲击。
永兴帅吴玠在周边走了一圈之后,建议全军向西后撤几十里,重新设寨,因为那里有山。西军常年在丘陵地带作战,山地是他们的主战场,只要依山列寨,那么进可攻、退可守,至少有相持自保的能力,并且山地可以限制对方的重甲骑兵。
这个建议怎么看都正确,可是,反对的声音似乎更加强烈。全军主帅刘锡说,第一,富平虽然平坦,但是多为沼泽地,骑兵冲不起来,天然受限制;第二,大兵团临战后撤,不说士气怎样,撤退、重新立寨就折腾不起;第三,这一次,西军集结的兵力过于庞大,以多欺少,正好可以在平原地带施展身手。所以,决战场地选在富平,对西军有利。
兵力,这是富平之战最敏感的问题。从当时到现代,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先是西军到底集结了多少兵力,按照当时宋朝官方的说法,是步卒四十万,骑兵七万。
接着看金国方面,《金史》卷十九记载的是“骑兵六万,步卒十二万”,与《壮义王完颜娄室碑》所记载的“张浚步骑十八万壁富平”相符。
两相对照,西军兵力应该在十五万左右,按惯例,这里面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运粮民夫。于是,可以计算出,西军实际兵力最多在十万左右。
反观金军,完颜娄室的实力在两万到三万之间,这是没法虚报的。他入陕多时,与西军连番激战,这一点不是秘密。
可是,金兀术带着自己的两万骑兵,再加上完颜讹里朵的三万骑兵,悄悄地先洛阳再陕西的运动,就是宋军所不知的了。加上这两支人马,金国的实际战力是八万骑兵。
人数基本持平。
我明敌暗,如此凶险,张浚一点都不知道。他很忙,一件急事困扰着他和整个西军,即他将这么多人集结在一起,想要完颜娄室的命,可怎样才能让完颜娄室乖乖地到富平来打仗呢?
眼看着这么多人堆在这儿,傻子也知道躲吧。金军是全骑兵,真要是在陕西大地上兜圈子,西军说什么也追不上。
于是想办法,先是激怒,张浚开出了赏格,谁能生擒完颜娄室,赏节度使衔,银、绢各一万计。完颜娄室收到消息后,很快做出了回应:有生擒张浚的,赏驴子一匹,布一匹。
张浚大怒,被反刺激了!西军集体都怒了,有人想了个主意,给完颜娄室送去一套女人衣服,要是他不敢来富平决战,就穿起来。
这招诚然很爽,但不符合张浚的心意。张浚是心高志大、追求完美的人,他要堂而皇之地战胜金人,要从过程到结果全胜,要后世一提起他发起的富平之战,就立即联想到威武、高大、光明、神圣,怎么能掺杂进来一套女人衣服呢?
那会坏了味道!
张浚采取的办法是下战书,他写信约战完颜娄室,这封信要让金人看到,让全天下人看到,让世人知道他是怎样大破金军的。
完颜娄室同意了。地点由宋军决定,定在富平也没关系。时间由金军来定,定在了九月二十四日。九月入秋,风高云淡,是游牧民族历来发动战争的好时节。
这一点谁都知道,可张浚却很大方,谁让他挑了场地呢,时间由金人说了算。这样,八月就悄悄入陕的金兀术、完颜讹里朵所部不仅及时到位,还休息了很长时间。
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九月二十四日辰时(早上七八点),金军准时发动攻势。完颜娄室派出三千铁骑,他们满载着柴草、土袋,迅速奔向宋军阵前的沼泽区,一路冲锋,随手抛下柴土,很快就铺出了一条大路。
西军赖以阻碍金军重甲骑兵的沼泽就此失效。
第二波攻势由金兀术发动,他亲临战场,带队冲锋,没有直面西军本阵,而是急速绕向西军侧后方,那里有完颜娄室亲自勘察过的一大片防守松懈、漏洞百出的宋军营寨。
这里真的是西军最大的软肋,那根本不是军寨,而是民夫住的地方。完颜娄室的眼光真毒,选择从这里突破的话,别说阻碍了,甚至会把宋军最大的利器毁掉。
金军铁骑纵横,驱赶着数量庞大的民夫向西军本阵冲去,这让有神劈弓等精良射具的西军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军突破弓弩射区。
这时,宋军本阵帅帐前才刚刚升起帅旗,那上面迎风招展的不是刘锡的“刘”,而是一个斗大的“曲”字,曲端的“曲”!
未战先怯,不安帅位,这就是刘锡的本性。八百余年后,新中国的缔造者之一刘伯承元帅有句名言:“五心不定,输个干净。”
刘锡在接战之初就垮掉了。但是,他有一个好兄弟,泾原军主将刘锜。当时,军营一片混乱,超级庞大的建制意味着超级强大的战力,同时也意味着超级难管理,一旦出现混乱,谁也没办法迅速恢复秩序。说实话,西军真的被打蒙了,虽然这一天是开战的正日子,可谁也没想到金军的攻击这样突然诡谲。
该死的完颜娄室,这人的眼光真毒!
关键时刻,刘锜出现在战场第一线,他驻马军前,迅速稳住了泾原军,之后率军冲向金兀术。这是年轻的刘锜第一次与完颜宗弼刀兵相见,准确地说,也是宋、金两国交战以来,金军在建制完整、状态良好的情况下,遭遇到的最强敌手。
之前,韩世忠黄天荡水战,岳飞收复建康,都可以说是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