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亮发动战争至瓜洲渡灭亡这一段时间,耿京的起义军数量增加到几十万。
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当这股力量核裂变一样迅速膨胀之后,金国慌了,耿京自己也迷茫了。
刚上任的完颜雍惊慌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手边有一些兵,可是完颜亮刚刚死,他根本不敢动。连北边的契丹大起义正在进行中他都不敢理会,更何谈什么派出重兵远赴山东平定汉人的叛乱。他像之前的完颜亮一样南北受敌,再加上南宋这个固有的世仇,局面之恶劣,可以说在江边的完颜亮之上。
耿京也一样不适应。
他有胆魄造反,却没有掌控像滚雪球一样壮大至梦幻般的部队的能力。他只是一个有尊严、敢反抗的农民,就像另一位农民出身的天才将领岳飞一样,拥有战争天赋,可是他没有和岳飞一样的成长经历,所以他迷茫,他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很符合自己身份的办法——找上级。
既然不能开发一片新天地,自己做主人,那么只好去找名义上最正统的那个主人——南宋朝廷,也就是赵构。
完颜亮死后一个月左右,耿京派人渡江,主事者名叫辛弃疾。
辛弃疾,字坦夫,改字幼安,别号稼轩,生于公元1140年,历城(今山东济南)人。辛氏家族庞大,累世为官,可以追溯到唐朝初建时。
靖康之乱,宋室南渡,辛氏为家族的庞大付出了代价。他们没法迅速转移,被迫在金国的统治下生存。辛弃疾就是在这之后出生长大的。
他长在敌占区,家族里还有人当着金国的官,可这一点都不妨碍他把女真人恨到了骨头里。他抓住一切机会造反,终于在二十岁刚刚出头时,站到了耿京身边。耿京非常看重他,把起义军全体人员的命运都交托给了这个热血沸腾、英姿勃发的年轻人。
辛弃疾南渡长江找到了赵构。赵构当时在建康府心情良好,问了一下事态经过后,来了个原件抄送。也就是你们要什么,我就给你们什么。
起义时耿京自称天平军节度使,赵构让这个官儿在官方注册。至于起义军下一步做什么,赵构的命令是,过江到他身边来。
江北,尤其是淮北,仍然必须放弃。这个消息让辛弃疾愕然,让虞允文愤然,这位刚刚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帝国英雄再一次忍不住向赵构提出异议,得到的回复是:先不说,等起义军的事告一段落。辛弃疾壮志而来,郁郁北归,除了一些官职之外,他没带回来任何实际有用的东西,而迎接他的是乱成一团分崩离析的起义军。
耿京死了,他被叛徒张安国刺杀,队伍立即乱了,跑路的、投降的、观望的比比皆是,每个人都被打回原形。
没经过深层次思想培训的起义者是需要领导的,这是一个真理。辛弃疾也不是个领导人物,但他有志气、有血性,敢于去做他心里想做的事。
他决定立即展开报复。
辛弃疾带着几十个义军出发,沿途追了下去。他带的人是如此少,追的人是刚刚叛变的亡命徒,而且有可靠情报显示,张安国的目标是金营。也就是说,辛弃疾很可能会直面数量众多的金军。
他没管,一直追了下去。哪怕途中知道张安国已经进了金营,都没有停下来。
辛弃疾冲进了金营,数十骑马踏连营一直冲到了叛徒的面前。当时张叛徒正和金将喝酒庆功,辛弃疾就在这次的酒宴上杀金将、擒叛徒,又重新冲了出来,带着活生生的张安国一路向南,渡江到达南宋,重新回到了赵构的身边。
想当年,气吞万里如虎!
张安国在建康府被斩首。耿京的仇报了,辛弃疾的名扬了,他的壮举、他的诗词像一道狂飙突进桀骜明亮的光芒,照亮了久在昏暗中茫然度日的宋人的眼睛,激起了很多久违的血性志气。这很可贵,并且持久,真的是辛弃疾为家国作出的大贡献。
可是奈江北何。
回到前面虞允文的愤然质疑。赵构在这样大好的局面下,弃江北、淮北如敝屣,完全不屑一顾,更视金国新皇帝内外交困南北皆敌,内部整合前很容易就跌倒的事实于不顾,习惯性地继续为曾经的宗主国服务,实在是把虞允文给气晕了。
虞允文再三再四分析目前的情况,要求帝国哪怕不趁机出兵进行军事常识上必须进行的报复,也得合理利用在敌占区自动出现的反抗力量。想一想以辛弃疾才完成的壮举为号召,以南宋官方为依托,怎么样都可以给金国制造出更大的麻烦……
他说了很多,赵构回答得很少,只有一句话:
“知道了,你且去吧!”
上面一幕证明了虞允文的历史功课没有做足。他要赵构珍惜,这个命题本身就不存在。赵构一生都是超级挑剔的美食家,连岳飞提供的食材都不惜罕,怎么会珍惜一伙骤聚骤散的民间力量呢?
虞允文只好走远点。
此时此刻,赵构很忙,他真的对虞允文的喋喋不休很不耐烦,因为他在想“正事”。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陷入了深思。思考过往,展望将来,为他一生的幸福绞尽脑汁。
他没法不去想,但凡是个人都有点脸皮,哪怕很少很薄。他苦恼,虽说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这些虚的,可他毕竟是皇帝,对于彻底不要脸的事还是有点小心理障碍的。近二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鼓吹友邦亲切论、女真可爱论,用杀岳飞散军队来保证绝对不会发生战争!
结果完颜亮这个耳光抽得无比响亮干脆。
这让赵构颜面尽失。想到以后的艰辛岁月,想到只要有事他就会再次被摔在风口浪尖上,他害怕了,觉得必须得想办法了。
生活不外乎享乐,地位不外乎稳固。此两点是赵构的思想核心,这么多年以来,南宋发生的所有事都为这两点而服务。那么可推理出,如果出事了别人担着,享乐、稳固由他来做,这日子是多么理想啊!为此,他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身边那个一直把他当亲生父亲的孩子。
赵玮。
这个孩子早就长大了,一直恭谦谨慎,没有半点让他不满意的地方。当然,刚刚结束的战争中是有过那么一点点的例外。当时赵构逃跑的本性发作,连四川都因为有理论上被捉的可能性而不敢去,一心一意想着重新漂到海上去,脚不沾大陆才安稳。赵玮突然爆发,申请率领一支军队出征。
赵玮身上流的是源自宋太祖的骄傲血脉,对逃跑、怯懦、投降、自毁等龌龊行为有天然的厌恶。这时他真的是忍无可忍了,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逃?他一次次地问自己。难道他也要这样做下去吗?不,他要的是反攻。
皇太子请战,对南宋的冲击比完颜亮打过来还严重。赵构当时就火了,宁与友邦,不与家奴,赵玮是他从小养大的一条小狗,怎么能违背主人的意思自作主张呢?简直是大逆不道。好在他的愤怒并没有保持多久,一份赵玮的最新报告打过来了。
赵玮不再请战,而是请求跟在他的身旁,他去哪儿赵玮就去哪儿,继续当最恭顺的那道影子。赵构老怀大畅,觉得又坐在了世界的中央。
多年以后,当赵玮去世后,世人为他定的庙号之所以是“孝宗”,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赵玮的一生都是矛盾的。他的理想是对的,无论是站在列祖列宗还是民族大义上,都没有谁能反驳这一点。可是,他还是个“儿子”。
赵玮陪着赵构向北推进至建康,一路上江南的深冬飘着雨雪,赵构坐辇,赵玮骑马,雨雪打湿了他的衣衫,他的表情始终安静平淡。
在建康,赵玮亲自照料赵构的生活起居,每天无微不至,夜里还要亲笔给后方的皇太后、皇后写平安信。
当一切结束,赵构回到临安皇宫之后,皇后指着一个小箱子给他看,里面全是前线的平安信。由此可见,儿子这份工作已经被赵玮做到了什么程度。
赵构缓缓坐下,继续深思熟虑。很久之后,他觉得可以做下面这些事了。
赵构决定退位。
把赵玮推向前台去遮风挡雨,他退到后方只管逍遥享乐。这不仅符合他的个人利益,还能缓和眼下的政府信任危机。
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说,之前对金国的妥协政策的确是错的,而我已经付出了代价,我连皇帝都不当了,你们还有什么怨气?
有百利而无一害,唯一的隐患是存在于理论中的安全问题。赵玮这个便宜儿子到底能把“孝”字做到什么份儿上?
经过长达三十年左右的观察,赵构对(“文)此还是很(“人)放心的。可是(“书)要怎样实(“屋)施呢?权力的交接过程是政客生涯里最重要的课题,这一步做不好,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变了味道。
李世民是百分之百的优秀储君,拥有一切上位资格,可屠兄、杀弟、逼父,让他千古一帝的光环总有抹不去的黑子耀斑,算是不及格。
赵光义于风雪之夜在万岁殿登基,两个皇侄在北伐失败后神秘死去,每个人都怀疑他做了什么,可都没有行凶的确凿证据。综合来看,只是吃相难看,算是过关,但不优秀。
仁宗传位给英宗,传者所托非人,接者心理变态,两不相宜,不评论。
徽宗国破家亡时紧急传位给长子,自己逃跑了事。从这一点来说,和赵构眼下的局面很像,是最可类比的一例。那么分析一下,为什么之后钦宗反客为主,把徽宗隔离在后宫,连父亲亲手斟的酒都不喝,相当千人伦惨变了呢?
在赵构来看,完全是吴敏、李纲等人别有居心,以下制上,以臣胁君造成的恶果。要避免这一点,一定要吸取教训,杜绝这种情况发生。
第一,要找准办事人。
第二,控制舆论,严禁事态扩大,不许过多的臣子参与,连讨论都不准。
赵构要尽一切可能让赵玮、公众意识到,皇位是他主动给予的,甚至是以父亲身份施舍给赵玮的,绝不是形势所逼,不得不给。
赵构把这项任务交给了首相陈康伯负责,由陈康伯和缓地向舆论、军方解释,慢慢地征求意见,尽量使这个过程轻柔化、和谐化。
这样就没法强调进度了。陈康伯用了近半年的时间才把事情做到完美,这让赵构非常满意,禅让的事水到渠成。
宋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六月十一日,赵构先正常上朝,赵玮在后宫等候。赵构在前殿发布退位诏书,一次全面总结之后,他总算公开承认了一次错误,他说:“朕在位失德甚多,更赖卿等掩覆。”之后他离开正殿,进入后宫。
后宫的赵玮,不,这时他又改名了。三十多年间他从赵伯琮改成了赵玮,又从赵玮改名为“赵昚”,这就是他作为南宋皇帝的官方姓名。
“眘”音、义都与“慎”同,意为谨慎、慎重、实在、确实、千万、切切等。顾名思义,这是升格为高宗的太上皇对新任皇帝的殷切希望,希望孝顺的儿子一定要反复思考每一件事,一定别自作主张。
赵昚终于当上了皇帝,他在金殿上三番五次地拒绝,走完禅让的规范流程,标准地完成了每一个步骤,包括在雨天里亲自搀扶着他老爸出宫,让其坐上太上皇专辇,去皇宫外的新家定居。
第二天,他再率领全体官员去太上皇的新家问安。
太上皇的新家隐于都市,缥缈于仙山。纵观古临安,它东畔西湖,西临吴山,山是浙北天目山余脉,馥郁青葱,世称其有“清淑扶舆之气”。山势直入城中,尽头处立一山门,名“朝天门”。门前有山溪流过,溪上架一小桥,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