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婶是个热心人,也是个勤快人,叔常年不在家,一大家子全靠她打理。没事时常上老马家坐坐,和老妇人母女俩村南村北的唠。
经过这些婶们的长期“训练”,甄肥肥唠的本事也愈加厉害。被炭火烘烤得热烘烘地小房里,几个妇人围坐着炭盆高声谈笑着。
一旁的小矮凳上,放着两个青铜小盆,盛放着瓜子和花生。这花生是林婶送过来的,前些月阿旺帮林婶家挖花生,当天装了箩就送了两团锨过来。见今着来人,老妇人就把花生炒了出来,让大家一块儿吃。
大家正说得热呵,门忽然被推开,又进来几个人。原来是湖湾的小木、翠香、榴英、枝子送被子来了,甄肥肥起身迎她们进来,在关上门的时候,看到掉在后面刚进来的菜花。
一身碎花小薄袄,洗得花白,袄身零星地带着几个斑点,闻一闻竟然有一股霉味!头上包裹着一条红麻粗布头巾,几缕发丝自头巾里洒出,凌乱地覆在前额。一进门,一抬眼,染了寒风的眸子凭添了几分透亮,无言地道出生活的心酸。
“财姐儿,我来送货来了——”菜花微愣,很快地反应过来,将背上包的两床被子小心地放到桌上,自然地理了理。等一切摆弄好后,才涩涩地揪着裤腿中缝走到甄肥肥跟前来。
“菜花妹子啊,快进来坐。里面有火,一起来烘烘,这天多冷哪……”甄肥肥说着把菜花往房里引。
“不了。财姐儿,承你过情,家里有事丢不开,这就走了——”
“菜花妹子,吉哥儿不是在家嘛。在这和大家伙儿坐一会说会儿话。耽搁不了多久的。”甄肥肥心里很喜欢这个蛮实的乡下妹子,看她平时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踏踏实实地坐着。也不跟人说个话。就想让她跟大家伙儿多处处,免得啥事都闷心里,也没个人说说。
菜花在甄肥肥的蛮拉下进了屋。被安置在甄肥肥旁边。双手托着冒腾腾热气的茶盏。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哟,是菜花呀。听说你家小幺前两天病了,可好了点没有不啊?”林婶随手抓了把花生,大手指头滚在花生壳上,搁手里捏两下,花生米就一个个地剥出来了。
“怎么,菜花妹子,你家小女病了。严重不?”甄肥肥从凳子上直起身,转过头望着菜花关心地问。
“不……不严重,就头烫……”
“发烧了?”老天哪!就古代农村这医疗水平。要是烧得厉害,又不及时医治的话。有可能烧坏脑袋,甚至闹出人命!
“退了,已经退了。”听出甄肥肥话里的紧张,菜花压下心里蓦然涌起的异样与感动,赶紧解释。
“呼——退了就好,退了就好啊!……来,菜花,你吃,吃花生——”甄肥肥抓了一大把花生塞进菜花手里,看她半天不晓得剥着吃,两指头一对掐,抠出两粒花生米,飞速塞个她嘴里。
菜花显然有些措手不及,慌慌张张扑腾了好大一会儿,喉咙一哽,米子没嚼便吞下去了。
怕甄肥肥再来这么一出,第二次不用她动手,自个儿就略显笨拙地剥起来。
甄肥肥满意地点点头,孺子可教也!对菜花,就得用这招!
不知怎的,虽然两人相处时候不多,甄肥肥对这个妹子却由衷地觉着亲切。她喜欢她身上的勤劳、朴实。无论生活曾给予她多少苦难,她依然保持着一颗淳朴善良的心,对谁都是!
这让她想到了家乡的一种草——蒿草!
这种草漫山遍地,迎风而生,直面风沙丘土,却永远保持缄默。暗色的根茎宛如一汪幽深地湖水,沉淀着岁月的风霜,凝注着幽深地痛苦。丛丛叶片如触角般努力向四周伸张,好似无言的呐喊,呼喊着解放。又好似在挣脱命运的藩篱,拼着命要在人们任意践踏的脚下顽强求生存——
剥了半天,好不容易剥出一粒有点干瘪的花生米子,菜花怯怯看着众人,小心地将它塞进嘴里。不知是紧张,还是没留意,花生米临到嘴边还蹦了出来,滚到了地下顿时瞧不着了。
村里的房子是种封闭式的黄泥巴屋,没有空调暖气,没有火炉子,没有火熥,甚至有些人家连件防寒的大衣都没有。再加上这里处于山区,气温本来就低,风冻入骨,漫长的冬季是人们最难熬的季节。为了防寒,村子的墙一般打得较厚,窗口开得较小。大白天的房里本来就不怎么亮堂,今儿天阴了一天,房里就更加黑得看不见了。
不过这种气氛,倒还蛮适于烧火唠嗑的。但是要是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可就不怎么容易了。
“噗通”一声,甄肥肥手中的茶杯一顿,转过头。却见坐在身旁的菜花猛地一下趴到地上,双手焦急地如扫把一般在地上扫起来,找寻着遗落到地上的花生米。
“菜……”甄肥肥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菜花出乎反常地找寻着一粒小小的有点干瘪的花生米,最后更是整个人跪在地上,双手大片大片地划着。碰着某个人的腿,就不小心地绕过去,然后再小心翼翼地绕过来,慢慢地把人们脚的轮廓临摹了一圈又一圈。
就在甄肥肥恍过神,掩住鼻子里陡然窜上来的酸涩要将菜花从地上拉起来时,菜花搬动了炭盆,把它挪到一旁,一只手就着炭盆底部够着摸起来。
找到了!
菜花身体一怔,慢慢抽回手,甄肥肥便看见了躺在菜花手心已被炭盆里洒落的氟碳灰染黑的花生米——
菜花悄悄抿起嘴笑了,她的眼里闪烁着兴奋愉快的光,一缕凌乱的发丝垂于被炭火烤得通红的脸上,让甄肥肥眼前不禁浮现了一幕铁匠打铁的画面,热烈而又饱含着火热的力量!
把那粒花生米放个衣服上抹了抹,菜花昂昂头,自然而然地将花生米丢进嘴里。甄肥肥又是一惊,但是这次她却选择了沉默。
因为她很清楚,在很多人心里,浪费是件多么可耻的事!即使只是一粒饭、一粒小小的花生米,浪费它也会是遭天打雷劈的。
菜花坐了坐就起来说是要走,听她话里的急音,怕是真的不能多坐,甄肥肥也没强留。只是在她回去的时候,除了给了工钱多发了两床被子让菜花带回去,把老妇人收在橱柜里剩下的留待下次再炒的花生装了装,用小手帕包着,偷偷塞在被子里,给菜花带了回去。
站在大门口,望着前面大傍路上渐渐消散的人影,甄肥肥长长叹了口气。
“菜花真是个苦命的娃,从小就没过过好日子。她家小幺病得厉害,只怕还等着她这点钱回去抓药吃呢……”
“不是好了吗?”甄肥肥错愕。
“好个鬼!就吉子那混沌鬼,有点钱还不都去打酒喝了,哪舍得花那钱给娃治病!我昨儿上草牛山拜菩萨,碰着菜花了,听她讲是去向菩萨讨点香灰,回去给她家小幺喝——”林婶脸现担忧,也不晓得这法子到底管不管用。
“香灰?”甄肥肥咂舌。这个她不是不知道,就是她小时候病了老妈也会到畈上求菩萨赠“仙丹”。回来合着茶叶一起泡好,又是下跪又是叩头祷告的,等一切手续齐了才端着装“仙丹”的茶杯过来,盯着她喝下去。
不过每次,喝完了茶并不是病去如抽丝,还得老爸背着她翻山越岭上医院去打针吊水。几次过后,老妈也学了乖,不想孩子多遭点罪,一病咋先躺躺煮碗姜茶喝着看看,要是没有起色咱马上就去医院,没什么好扯、好耽搁的。
“可不是嘛!”林婶接着。“就在你刚送菜花出去的那档儿,小木跟我们讲菜花家的小幺今儿一天都没下床,早上起就没瞧着她。她去唤她一起上你这儿来的时候,听到里面一下一下地咳嗽声和吉子不耐烦地摔水瓢声,就想着菜花家的小幺病得不轻——”
“那吉哥儿也不能帮着打打主意?”到底是自己的娃,哪能看娃就这么病着,啥也不干?
“指望那个混沌东西,菜花母子四个早就死一趴着去了!”林婶说起吉子,不禁上了点火气。
“你讲讲那个吉子,本事一全无,挣不到一个钱,还败光了菜花辛辛苦苦攥的两个过日子钱。腰包里没子还老爱灌酒,灌了点酒就发酒疯,打人不晓得人死,像个疯子一样!在外面要是受了点气自个儿没那个胆子讨,就狠着命的捶家里的女人撒气。有时好生生的,前一秒还跟别人在外面吹牛,等一会回到家有一点不如意拳头又招呼菜花和几个娃身上去了。菜花也可怜,瞎了眼才跟了他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苦了自个儿,也苦了那几个巴巴大的小娃儿。可怜哪,娃都被他给打孬了,见着人就躲——”
林婶不吐不快,马回村上下屋几十户人家,也出过些没路的。但像吉子那样没路又不晓得心疼女人跟娃的,还真难找出第二个来!
甄肥肥心中忽然堵得慌,望着门外灰蒙蒙的天色,她直觉地:
一定还有什么事要发生!
☆、第一百六十五章 半夜上门来求救
第一百六十五章 半夜上门来求救
这天,林婶就站在她家大门口跟她说了很多。说吉子能讨到像菜花这样的好女人,真是走了狗屎运,要是搁着别人,早该烧高香了。他不但不晓得珍惜,对女人好,还老是打她。
远的不说,就说大前天晚上,不晓得为了某事,大发脾气——那么大的雨,硬是狠着心肠关着门在屋里睡大觉,把女人关在门外不让她进来。几个娃偷着给他们的娘开门,被起来上茅房的吉子撞着了,一下子把他们全关在外面。也不晓得是气没消还是根本就一觉睡过了头,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放菜花娘儿四个进来。
其实,听林婶的意思,吉子之所以让他们进来:只是因为鸡叫了,天亮了,而他的肚子——饿了!
而菜花家小幺身上的病怕只怕就是那晚上淋多了雨才得的。
甄肥肥一声不吭,圆润的脸比那灰蒙蒙的天色还要黑、还要蒙——
林婶回去的当口,嘴里还在不断地念叨,说吉子那混沌鬼总有一天会尝到苦果子,要是菜花不在了看他还指望谁去?菜花要不是舍不得几个娃,怕是早就找棵树上吊了。
甄肥肥越听越心惊,定定地注视着林婶脸上肯定的神色,一颗心就像天边阴层层笼罩的云,浓得化不开——
星星跑过来,见娘在门口发呆,咿咿呀呀地扯着她的衣襟撒娇。看娘没兴致理他,鼓着小嘴自顾自地慢慢往她身上爬,掉在她的脖子上。
甄肥肥下意识地托着儿子的屁股不让他掉下来,摸摸星星那鬼东西花脸猫般的小脸,替他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泥巴和污迹,神思却飘到了九天之外。
在那里,她仿佛看到了菜花和她的三个小娃,在雨夜里被无良的丈夫整夜关在门外。菜花沉默无助地搂着三个娃,低着头弓着身子护着他们。可是雨太大。娃太多,护着这个就护不到另外两个,护了另两个这个就得敞着头站在雨水里。
雨水漫天,浸透在她的嘴里、眼里、心里。凝结着无休无止的泪,整整下了一整夜——
可是,无论她多么小心地护着,她的小娃儿还是病了。
…………
当天晚上,甄肥肥刚准备上床,门就被人拍响了。敲门声很急,一下一下的如冰雹砸在屋顶上。与其说是敲在门上,不如说是敲在甄肥肥心里。
甄肥肥心里咯噔一声,不好的预感铺天盖地向她砸来——
菜花出事了!
鞋子来不及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