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严嵩十分在意这棵树,每次来都要仔细端详一番,每次看到它历经千百年的岁月苍桑,还枝繁叶茂的十分旺盛,他心里便无比满足,仿佛它就是自己的象征一般。
但今次看时,满树的绿叶早被秋风扫落,那偌大的古槐露出了丑陋的虬枝,看上去就跟枯萎了没有两样。
“唉……”严阁老触景生情,倍感苍凉,他不由自主地抚摸一下自己纯白的胡须,一声苦笑,心道:“也不知明年会不会出新芽来……”
“爹,您今儿个是怎么啦? 一个劲儿的直叹气。”严世蕃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问道。
“唉”严嵩又叹一气轻声道:“爹的预感不好啊,似乎这一回,咱们爷俩没那么好过关……”
严世蕃不信,摇头道:“怎么可能呢?几十年来,多少危难时刻,咱们父子俩不都这么过来了吗?”
严嵩看了儿子一眼,摇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啦……”略一停顿,仿佛自言自语道:“哪有不枯的古树,哪有不变的圣眷?”
“没那么严重吧?”严世蕃咕嘟嘟把姜汤一饮而尽,擦擦嘴道:“我看皇上的态度还是回护咱们的,可见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坏,老爹您是不是多虑了?”
“也许是我多虑了”严嵩搁下姜汤,幽幽地叹息一声:“唉,听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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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熙宫内,嘉靖皇帝头戴香叶冠,身穿八卦袍,正神情肃然的望着乩台上的蓝神仙,他方才已经将问题交给蓝道行,并由其焚烧给紫姑神,现在就等着神仙来回到了。
只见蓝道行赤着脚、披着发,抽风似的在乩台上神鬼乱舞。袖筒中右手却娴熟的将掉包的信封打开,借着夸张的动作,瞄了一眼便看到了嘉靖的问题——“弟子精诚敬天,数十年如一日,不敢稍有懈怠,为何天不肯赐弟子之江山风调雨顺,赐弟子之臣民和泰安宁?”皇帝这话的大意就是我这么信奉苍天,这么虔诚的一个天子,为什么老天爷就不能赐点好日子,给我过过呢?
蓝道行一寻思,哦原来是在宣泄内心苦闷呢,心中不由一动,他知道自己等待的机会出现了。一想到这儿他的身体颤抖的更厉害了,筛糠似的摆个不停,好在本事就是在乱比划,倒也不怕露馅。
只是在嘉靖看来,蓝神仙今日的沟通时间要比平常长,皇帝还自己为他解释道:“看来这个问题,神仙也不好回答啊……”
蓝道行寻思了很长时间,终于拿定主意,心中咬牙道:“妈的,就这么干了!”便猛然施法扶乩!
嘉靖见乩笔终于在沙盘抖动起来,便瞪大了眼睛,大气都不敢喘,直勾勾的盯着那显出来的字迹,心中跟着一个字一个字的默念道:“贤……不……能……尽……用……不……肖……不……退……尔……”
等那乩笔停下,十个大字便赫然在眼前:“贤不能尽用,不肖不退尔!” 翻泽成白话,就是说你治国不能用贤人,还不把坏人撵走了,所以国家才遭此报应。
嘉靖看后一阵沉默,便又写下一道问题:“何等不肖之徒,竟能妨我大明江山?。
蓝道行收到之后,便替神仙回答道:“有一肥硕之人,渺一目、跛一足,今日将求见陛下,此人虽干练有才,但下巴翘起,有克君之相。用此人,恐怕对皇祚不利……”
满朝文武相貌千姿百态,但独眼瘸腿的胖子只有一个,那就是严阁老的儿子严世蕃,对这一点嘉靖帝自然心知肚明。他虽然迷信到了极点,却不是没头脑的笨蛋,他立刻反问道:“既然此等不肖克天子,上帝何不震而殛之?”这家伙如此可恶,老天爷怎么不降雷把他劈了呢?
蓝道行的反应也很快,在沙盘上写出一行“神话”道:“上帝殛之,则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属汝。”要是轮到我出手,那就是你的罪过了,所以我才把机会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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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占卜,嘉靖的心情却更加郁闷了,他回到精舍中生下,念了几遍《清心诀》,还是烦躁不宁,他只好起身走来走去,还命人打开一夏天都舍不得开的门窗。
李芳见皇帝心情不佳,哪敢怠慢,赶紧让小太监们把殿门一扇扇的打开,那门一开,风骤然间大了起来,挟着尖厉的呼啸声刮进殿来。把窗户吹得吱嘎乱响,殿里的纱幔也乱飘起来,一下扫倒了一个几子,将一个珍贵的瓷瓶摔在了地上当场粉碎。
李芳见那纱幔不时往皇帝身上扫去,这下也顾不上指挥了,赶紧跑过去,一把抓住,拽在手里。看着满屋子纱幔都在猎猎的飞舞,他赶紧尖声道:“关了,都把殿门关了。
太监们赶紧顶着风,从里向外费劲去关殿门。
“不要关。”嘉靖却淡淡道:“就这么开着,让朕凉快凉快……”
李芳只好重新下令道:“把门和窗户支好了,不许出动静,再过来几个人,把纱幔扎紧了!”
嘉靖冷眼看着大殿里忙碌的宫人们,突然问道:“今天有求见的吗?。”
李芳一直在里面陪着皇帝,不知道外面的情况,闻言赶紧道:“出去问一下今天有求见的吗?”
一个太监赶紧顶着风往外跑,却在门口与陈洪撞了个满怀。
“哎呦,轻着点。”陈洪脾气不好,对下面更是极为严苛,但这里不是发作的时候,也只能呵斥一句作罢。便对里面的皇帝施礼道:“主子,严阁老父子求见……”
嘉靖和李芳闻言同时暗叹一声,道:“这扶乩可真准啊!”
第九卷 鬼哭神啸朝天号 第五四七章 雨一直下
陈洪禀报之后,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但他知道皇帝定然已经听清,所以不敢聒噪,小心翼翼的退下了。
见陈洪出来,已经等在大殿外严氏父子问道:“我们这就进去吗?”
陈洪看他们一眼,低下头轻叹一声道:“还是再等会吧。”
严氏父子闻言却如遭雷击……无论是科场舞弊案也好,鄢懋卿贪冒案也罢,可并没把这爷俩吓住;但是,陈洪的这句话,却如晴天霹雳一般,让他们俩从心底打颤——这分明是皇帝拒绝召见啊!
“陈公公,莫非皇上有什么事儿?”严嵩紧紧攥住陈洪的手臂道:“我要听实话!”
“没什么事儿……”陈洪轻声道。
“那,难道是龙体欠安?”严嵩犹不死心道。
“也没有”,陈洪抽回手,干笑道:“皇上龙马精神,康健着呢”,说着拱拱手道:“阁老您还是先回去吧,等陛下想见您了,自然会召见的……奴婢还有事儿,先失陪了。”说完便逃也似的跑掉了。
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严阁老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要不是严世蕃眼疾手快,赶紧扶住,险些要摔倒在地上。
父子俩遥望着巍巍宫阙,顿生一种咫尺之间,如隔天河的感觉。就在一天前,他们父子俩,想什么时候进玉熙宫,就什么时候进,想什么时候见皇帝,就什么时候见。所谓“递牌子请见”,不过是个形式而已……被皇帝拒之门外,这还是第一次。
唉,天威难测啊! 如今,皇上一句话,说不见就不见了……严阁老胸中涌起老大的苍凉,满是皱纹的老脸一阵抽动,嘶声道:“放开我……”这话是对严世蕃说的,严嵩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严世蕃心说:“你吃了闭门羹,找我发什么火?”便赌气似的松开手。
下一刻,严嵩便艰难挪动双腿,走到了漫天的雨幕中,然后一掀袍角,先屈右腿,后屈左腿,缓慢却又坚定地,跪在玉熙宫前的广场上。
严世蕃顿感无比惊讶,一边道:“爹,您这是干什么?”一边伸手去扶严嵩起来。
“别动我!”严嵩低吼一声,道:“你也跪下!”
“为什么?”严世蕃觉着他简直是老糊涂了,低声道:“您在这一跪,没罪也成了有罪,快起来吧,别让徐阶他们看笑话?”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及着那张脸?”严嵩豁然抬头,脸上胡子上眉毛上,全都沾满了雨水,但一双老眼却放射着愤怒的光,冷冷的望着自己的儿子道:“要是想让严家断在你手里,那你就站着 !”话音未落,天空一阵亮如白昼,一声闷雷便在严世蕃耳边炸响,惊得他不禁一哆嗦。
严世蕃一缩脖子,把话憋回去,乖乖跪在严嵩身边稍后一点,不一会儿便感到浑身湿透,十分的难受,心中怒火中烧道:“这是要干什么?凭什么要我淋雨下跪?”他养尊处优半辈子,可没遭过这种罪 !
陈洪在殿门口看不下去了,让两个小太监拿着硕大的油伞过去,给严嵩和严世蕃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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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继续吹着,天色越来越黑,雨也越来越大,间或还有闪电划过天空。
嘉靖一直负着手在清舍内转圈,走到门口时,他望一眼门外的雨幕,隐隐看见院子里,似乎跪着两个人影,后面还有人给他们打着伞,寻思片刻,还是沉声问道:“谁在那里?”
“主子爷,严阁老带着严部堂,跪在外头呢。”门外伺候的陈洪闻言回禀道。
“哼……”嘉靖一拂袖道:“下跪还有打伞的, 挺会摆谱嘛。”
陈洪小声道:“是奴婢给他们打上的,严阁老年事已高,奴婢唯恐他有个三长两短……”
这话触道嘉靖帝心头的软肉了,他面色柔和一些,但看看严阁老身边的那个胖子, 又是一阵火起,怒道:“那严世蕃呢?他也年事已高吗?”
“不高……陈洪知道皇帝的意思了,赶紧对身边小太监吩咐一声,那太监便飞奔到雨里,让人撤掉严世蕃头顶的伞。
严世蕃此生哪受过这种虐待?心中这个憋屈、愤怒啊,在玉熙宫中却又没法发作,只能他紧紧攥着双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严嵩的处境其实也好不到哪去,老头浑身都已经湿透,牙齿同样咯咯作响……当然不是气得,而是被冻得浑身发抖,但他一直咬牙坚持着,摇摇晃晃也不倒下去。
“苦肉计”嘉靖看了一阵子,冷哼一声道:“关门 !”两个小太监暗暗用力,将精舍的紫檀大门无声合上了。
虽然殿门已经关上,嘉靖却好似仍能看见严嵩跪在雨中的样子,不由烦躁的转过头去,目光却落在了墙上的一副年代久远的挂轴上,上面是一首长诗,看那饱满遵劲的字体,便知是严阁老所作。
已经在那里挂了很多年,现在读起来,竟别有一番滋味,嘉靖便不自觉的专注看起来:
“宫衣锦段新,宣赐遍臣邻。
绣纹盘虎豹,金彩织麒麟。
诏向龙沙远,颁从玉陛均。
拜登齐阙谢,愧省独墙循。
士节论辞受,君恩爱笑颦。
礼看超等级,劳岂效涓尘。
荷德乾坤大,糜财府库贫。
先朝题岁月,诸道贡奇珍。
貂座仪章滥,鹈梁讽谕陈。
缙绅皆用武,辇辂尚留巡。
暗忆垂裳治,虚惭挟纩仁。
日占青海使,寒望翠华春。
未厌干戈役,私嗟章甫身……”
这是二十多年前,严嵩任礼部尚书时,嘉靖重阳赐众近臣锦衣华服,在按例上表谢恩时,他写下了这首请求皇帝厉行节俭,禁止铺张,励精图治,再现祖宗盛世的规劝诗。
嘉靖不仅没有生气,还将此诗文裱起来,挂在墙上以示警示……当然,因为他狗一阵、猫一阵的习惯,过后就忘了此事,只是这诗还静静挂在那里,除了微微泛黄,一切都如二十年前一样。
望着那首过去的诗,嘉靖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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