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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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7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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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官兵的目光都汇集到一处,那就是他高高举起的令旗上。

戚继光猛地向左一挥旗帜,一直巍然不动的军丅队,终于开始行动起来。

只见红旗下的第一列不动,其余的三十九列不约而同向左移动,片刻的微乱后,每列间的距离,由起先的两尺变成了五尺,然后很快的对齐。

戚继光又向前挥动旗帜,便见队伍的第一行不动,其余九十九行向后移动,将纵距扩大到五尺教场确实很大,戚家军散开队形,都只填上三分之一不到。

只见随着令旗变幻,四千戚家军也紧紧的跟着变换各种阵形,天上大雨倾盆,地下泥泞不堪,都无法影响他们的执行力,总能迅速准确的完成戚继光每一项指令。也让观看的官兵们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如臂使指,整齐划,一。

旁观的官兵,大半是刘显的江北兵,也有浙江兵、福建兵和江西兵,但无论哪里的兵,都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式,全看得目眩神迷,不由自主的高声喝彩起来,也没人在意天上瓢泼般的雨水了,完全沉浸在这场前无古人的演练中。

突然戚继光将令旗高高举起,猛地划了三圈,将旗面缠在了旗杆上。只见所有将士迅速合拢,几乎是眨眼功夫,方才还交错纵横,散做数团的戚家军,就恢复成起初那个整齐密集的方阵仍然如尺子量出来一般。

在全体官兵的震撼中,戚继光那嘹亮威严的声音,穿过了雨幕,送到每一个人的耳边:“自古以来,将骄兵必惰,兵惰仗必败!故练兵之道,在于严将军纪,令行禁止。

军令未发,泰山崩于前也不能动,军令一发,刀刃架在脖子上也要向前,只有这样,才能做到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然后才能难知如阴,动如雷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教场的一角,沈默几个撑着伞,满面欣赏的望着这一切。沈明臣赞叹道:“戚家军的成就绝非侥幸,戚元敬百年之后,必可与徐达、李靖、周亚夫这些古来名将并列!”

沈默不由赞道:“句章兄好眼力。”他当然知道,戚继光的历史评价,超过了皇帝,首辅,以及这个时代的任何人,恐怕张居正也比不了。

但这话在别人听来,却有些怪怪的,沈明臣扑哧笑道:“我这眼力要是值得一夸,那大人的眼光,应该如何赞美才好呢?”

“哦哈哈哈”沈默一想,现在戚继光可是自己发现的,这么说当然有些王婆卖瓜了,不由笑道:“我确实很自豪”想想吧!百年以后,人家在提戚继光的时候,当然少不了一句,‘是在他沈默麾下干活滴’那多气派啊……

等等,为什么自己上辈子,从来不知道,戚继光的老板是谁?按说应该是胡宗宪,可为啥没见过呢?

正在胡思乱想间,场上又有新动向,沈默赶紧定神望去,只见全部军丅队混合在一起,校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人,再也分不清哪些是戚家军,哪些不走了。

只见刘显低声对戚继光说了句什么,戚继光便退后一步,把讲武台中央让给了他。刘显的目光扫过台下的官兵,声如洪钟道:“看了戚家军的操演,你们有何感想?”

没人敢说话,当然刘显也没指望有人回答,因为这叫设问:“反正我是羞愧之极,无地自容呐!”刘显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教场上空:“怪不得打不过叛匪,原来我们堕落了,变得骄傲、娇气、玩忽职守,无视军规了!这样下去,我们又会重回十年前的老路,彻底变成一群只知道欺负老百丅姓的无用废物!”顿一顿,他情绪激动道:“都醒醒吧!不要在功劳簿上睡大觉了,其实有什么好炫耀的?举全国之力,付出那么大代价,才打败了一群海盗、浪人、水手、流氓组成的乌合之众,如果中山王,开平王泉下有知,肯定气得蹦出来,痛骂我们这些不肖子孙!”

被老总兵一阵劈头盖脸的痛骂,将士们全都低下了头,原来自欺欺人被戳穿之后,是这样的让人脸发烧……

“都想想吧!如果遇上有比倭寇更厉害的敌人,咱们怎么抵挡得住?不是我危言耸听,真到了那一天,大明就要重演宋朝的悲剧,亡国啦!”刘显的声音越发沉痛道:“振作吧!孩儿们!不要再堕落下去了!”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四二章 经略大人的心思(上)

人心都是肉长的,见到老总兵如此痛心疾首,官兵们齐刷刷跪在泥水中,道:“我等甘愿受罚……”

刘显感到有些欣慰,但仍然大声道:“将骄兵必惰,兵惰战必败,这话说得太好了,就作为我们从今往后的警言,用最大的红字,挂在这讲武台后,每天给咱们提神!”顿一顿,他看向一直默然立在边上的俞大猷道:“军法官,今天的事情孩儿们虽然做得不对,但事出有因——是我这个长官放松了要求,他们只是按照习惯行事,所以冒昧请您放过他们这次,只惩罚我一人吧!”

将士们闻言大哗,七嘴八舌的高声叫道:“不行,还是罚我们吧……”“谁敢动提督一根汗毛?”一下子乱作一团。

“住口!”刘显声如雷暴的吼一声,登时镇住场中,他怒气勃发道:“合着方才全都是对驴弹琴了!军纪,军纪,什么叫军纪!让你们放屁了吗?”说着抽出腰刀,重重往地上一斩,火星四溅中,那口缤铁刀被硬生生折断,道:“若谁还不长记性,我就不认他这个兄弟!”

狮王的怒吼可以让百兽齐喑,甚至连老天爷都被震慑,雨……已不那么急了。

“该如何处置末将?”刘显又一次问俞大猷道。

“按军法,将领玩忽职守,按情节轻重,可处绞刑或军棍一百。”俞大猷顿一顿道:“这次的事件,没有造成不良影响,且提督大人态度端正,积极挽回损失,可以酌情按最低限处罚。”

“多谢军法官宽宥。”刘显坚定摇头道:“但我既然要替孩儿们领罚,当然还要再加一份了,”说着摘下头盔道:“请双倍吧!”便又解下被淋透了的披风,再松开山文甲的一排搭扣,那威风凛凛的盔甲也轰然落地。

再将铁网裙除下后,方才还甲胄严整的刘总兵,便仅穿着白色的中衣了,那衣裳早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具肌肉虬结的男体,果然廉颇未老,尚有块哉……

在众官兵注视之下,刘显双膝跪在讲武台上,朝俞大猷沉声道:“来吧!”

“行刑……”俞大猷面无表情道:“谁敢手下留情,便是辜负了提督大人的牺牲,你们看着办吧。”他这话立刻引来众人的怒视,唯有刘显大笑道:“哈哈哈,说得好,来吧……”

行刑手是两个满身腱子肉的凶汉,忐忑不安的走上台去,先给刘显磕头,然后小声道:“提督,请趴下吧,不然会打不准的。”

刘显便顺从的趴在地上,按理应该踏住他的手的,但两人实在不敢造次,只好求助的望向俞大猷。

“直接打吧……”俞大猷轻叹一声道。

红色的军棍高高举起,然后落在刘显的臀部,发出砰砰的声音,如是打了几下,刘显突然抬头大喊道:“没吃饭吗?给我用力打!”

俩军士都快被逼晕了,终于在刘显高声催促之下,真的加重了力道,一下下沉闷的声音,虽然不如方才来得响亮,但是真入肉啊!不消几下,便打破衣服,皮开肉绽了。

虽然有金钟罩护体,刘显也很难忍受得住了,他紧紧咬着牙,双手扣入砖缝之中,几乎要昏厥过去。但他自始至终,却将头高高扬起,面上痛苦狰狞的表情,让下面官兵看得清清楚楚。

官兵们看得泪流满面,得使劲咬住手腕,才能忍住不哭出声来。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当打到八十下,也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打在了地上,那胳膊粗的军棍,竟然‘喀嚓’一声,断掉了一根。

官兵们的心弦也随着这根军棍一起断掉了,终于有人控制不住,哭了出来,马上传染开去,全场哭成一片。

刘显手下的高级将领,全都跪在台下,朝俞大猷磕头道:“我们领剩下的吧,不能再打了,再打提督就残了……”

俞大猷一抬手,道:“停!“

“不能停…………刘显怒吼道:“我是打不死的刘黑虎,谁也不准替我!”

“提督……”将领们泣不成声道:“您就答应吧……”

“打……”刘显的倔强,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两个行刑手也一脸乞求的望着俞大猷,意思是,您请换人吧,再打下去,我俩回头就给他们打死了……

就在场面有些僵持的时候,沈默的护卫长三尺大步跑过来,高声道:“经略大人有口谕!”众将赶紧跪接。

“赏罚严明固乃立军之本,然不可拘泥一时,刘显,你把自己搞残了,是想逃避指挥官的职责吗?”三尺大声道:“如果是,打死拉倒,如果不是,就赶紧回去治伤,至于剩下的棍子先欠着,等剿匪胜利后再补上。”

虽然沈默言明不干涉军务,但他的命令还是必须要听的,在官兵们如释重负的欢呼声中,刘显委委屈屈道:“知道了……”说完便哎呦哎呦的叫起来道:“快他妈给我看看,屁股都打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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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行刑终于结束,沈默面上浮现出笑容,不由道:“还挺他妈感人。”

沈明臣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突然小声笑道:“大人流泪啦?”

“胡说……”沈默摸一把脸,果然冰凉凉的,便一本正经道:“这分明是雨水,不信你尝尝,是咸还是淡。”

沈明臣也怕沈默会恼,嘿嘿一笑便岔开话题,对余寅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沈默循声望去,只见余寅那张酱紫色的面孔上,表情极其复杂,似乎有些激动,又有些惋惜,反正十分难懂。

“我是觉着,大人麾下能汇集这三位大将”,余寅道:“实在是天都祝您成事。”

沈默呵呵笑道:“要是句章,就会夸我好眼力。”

“呵呵……”,余寅不由笑道:“这是明摆着的”,说着压低声音道:“只是学生觉着,这个组合过于奢侈……有些浪费了。”

“哦……”沈默敛起笑容道:“此话怎讲?”

“您用刘草堂做指挥官,正确!”余寅道:“用戚元敬做训练官,英明!”顿一顿,小声道:“用俞志辅做军法官,就有些,有些浪费。”

“难道有比他更合适的吗?”沈默淡淡道。

“当然,没人会比他做得更好。”余寅咬咬牙,有一说一道:“学生只是觉着,他是属于战场,应该带兵打仗的,让他干这个,大材小用。”

“我已经反复强调过了”,沈默皱眉道:“赣南平叛的重点,就在于军纪的执行情况,这个差事心偏了、软了都不行,而且还得有高于众人的地位,除了俞大猷,我想不出其他的人选。”

沈明臣使劲丢眼色给余寅,示意大人已经开始不快了。但余寅视若无睹道:“大人,这难免会让人猜想,是不是俞总兵没喝血酒的缘故。”

“我明确的告诉你,不是。”沈默压抑住怒气,低声道:“停止讨论这个问题,任命不可能再改变。”说着朝无辜的三尺大声道:“在这杵着干什么?还不让伙房赶紧熬姜汤!“

“已经打过招呼了……、,三尺小声道:“保准将士们下操后就能喝上。”

“这才对嘛,多干点正事……”沈默看到雨停了,把伞丢给三尺,转身便走,谁知一脚踏进个水洼子,泥水溅了一身,他不由面色一滞,黑着脸离开了校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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