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784》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帝王业784- 第97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恍惚间,那屏风后真有低低咳嗽声传来。
    “母后!”她几乎脱口惊呼,转念却惊觉那是父皇的声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趋近,到了屏风前,骤然驻足,没有勇气转出来。
    父皇会生气么,她就这么闯进来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无措,似乎做错事的孩子。
    
    “你来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透着淡淡温柔。
    她一惊,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发烫,心下急跳。
    “躲着就让我瞧不见么,还不过来!”父皇的声音几乎让她不敢相信,这哪里是平日冷肃的帝王,朦胧含笑间,浓浓暖意,深深缠眷,令她心中顿时如小鹿乱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头步出屏风,含怯垂眸,不敢抬头。
    良久,却不闻动静。
    她怔怔抬眼,却见那凤榻之上,绣帷低垂,榻前杯盏半倾,酒浆四溢。
    玄衣散发的父皇,脱冠敞衣醉卧于帷幔后,似醒非醒。
    “父皇?”她颤颤试着唤了一声。
    不闻应答,却听他低低笑了声,竟吟唱起断断续续的曲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她一时呆了,从未听过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声音如此深沉缠绵,闻之心碎。
    ——《绿衣》,竟是这首悼怀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听不下去,蓦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龙体。”
    帷幔后的吟唱停了,她看见父皇半支了身子,侧首望过来,清峻容颜犹带戚色,眼底似有泪光隐隐,霜白两鬓散落了银丝几许,烛光下,竟显出几分落拓不羁。
    “怎会是你?”他看见她,飞扬入鬓的浓眉立时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颓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会梦见沁儿……阿妩,又是你弄鬼对不对?”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内而卧,“你不来入梦,我自会去见你。”
    承泰公主呆呆跪在原地,脸色转白。
    “父皇……”她薄唇翕动,忽然再不能自抑,泪水潸然滑落。
    原来,他只是误将她当作了她,连梦里也不愿多见自己一眼。
    十年相守,她陪着他,伴着他,敬他如君,侍他如父,分担他的孤寂哀伤……
    少年时,只知敬畏,仰望他如凛凛天神;
    渐至成年,看着他与母后一路执手,两情缠眷,方知世间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后长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从此只余他一个人,只影向天阙,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却挽不回最重要的一个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从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华,他从雄姿英发,而至两鬓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义上的父皇……他收养她,予她荣宠亲恩,亲自教抚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后早逝,而令他们少获半分关爱。他永虚后位,不纳六宫,世间女子再不曾入他眼里。
    母后在时,她也有小女儿态,也曾承欢膝下。
    母后不在,她成了长姐,必须站出来,代替母后留下的空白,呵护年幼弟妹,陪伴他身侧。
    父皇,澈儿,潇潇,都已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已舍不得离他们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们。
    旁人不懂,为什么她会执意留在宫中,误了嫁期,误了年华,转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纪。
    有人说承泰公主自负尊贵,连长安侯这般俊彦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说承泰公主纯孝无双,甘愿长留宫中以报亲恩……是的,她真的甘愿!甘愿终身不嫁,只愿长伴在他身边,陪他一起走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没有做梦,我是沁儿!”她哽咽扑到榻边,不顾一切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胆!”萧綦霍然惊醒,起身,拂袖将她甩开。
    她跌在地上,哀哀抬头看他。
    “沁儿?”萧綦愕然蹙眉,犹带醉意,目中惊怒略消,随即归于疲惫,“谁让你进来的?”
    承泰公主凄然一笑,“父皇真的不愿看见我么?”
    他揉住额角,闭了闭眼,“朕头痛……你,退下罢。”
    “沁之知罪!”她终于鼓足勇气,颤声说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话,“父皇的悲伤,沁儿感同身受,看着您这样,沁儿……沁儿会心痛。”
    萧綦眉峰一挑,缄默看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她认得,上面有母后亲手绣上的飞龙,灿金绣线已有些褪色。
    “你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萧綦语声淡淡,透着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却这般不知轻重,朕与皇后寝居之处,可以任人擅入么?”
    她咬紧了唇,倔强忍回眼泪,“沁儿擅入寝殿,只为提醒父皇进药,太医说,药不可停。”
    萧綦默然看她,目光稍见回暖。
    “有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脸,“今次朕不罚你,下不违例。来人——”
    殿外侍卫不敢入内,在外面高声应诺。
    “将值守内侍廷杖二十。”萧綦冷冷道。
    侍卫齐声应是,连求饶声也未闻,便将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觉得手足发凉,全身微微颤抖。
    “下去吧。”萧綦挥了挥手,神色尽是倦淡。
    承泰公主缓缓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风处,却又转身站定。
    “父皇,我听到你唱绿衣。”她噙了一丝笑容在唇边,目光迷离,“沁儿还想再听一次。”
    萧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给你听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举止反常的长女,微觉诧异,“沁儿,你可是有事要对朕说?”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莹莹,略带小女儿娇态,“父皇,你先告诉我,绿衣是什么意思?”
    萧綦深深看她,烛光下,这娇嗔痴缠的小女儿模样,隐隐掀起他心底一处久已尘封的记忆。
    曾经,他的阿妩也会这般娇蛮含嗔,会撒娇说,萧綦,你再讲一个故事我就睡觉!
    那时候她也才双十年华,比今日的沁儿更年少。
    她只在他面前流露小女儿的娇痴,总爱缠住他讲故事,爱听他戎马征战的经历,听他少年时不为人知的趣事……她说,她想知道更多的他。
    他侧过头,不敢再看这样一双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情状。
    “绿衣,是一个男子怀念妻子的歌谣。”他缓缓开口,抚过身上旧袍的绣纹,淡淡而笑。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一声声,一字字,都似断肠。
    “父皇永远忘不了母后,永远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丝笑,低低探问。
    萧綦却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儿,你看,含章殿里一切宛在……她还在这里,不曾离开。”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她的影子却永久留在这宫闱里,留在父皇心里,无处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萧綦屈身,“请父皇千万珍重,务必记得服药。”
    “朕知道了。”萧綦略点头。
    “儿臣确有一事,想求父皇恩准。”她说着,盈盈下拜,行了端庄的大礼。
    萧綦笑了,“何事如此郑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儿臣愿嫁与长安侯,请父皇赐婚。”
    
    四月廿九,圣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长安侯,待班师之日,即行大婚。
    这桩喜事令宫闱京华为之轰动。
    皇室已有许多年不曾有过婚嫁之喜。
    每个人都为这桩天赐良缘赞叹不已,更赞颂承泰公主孝德有嘉。
    父皇很有欣慰,但最高兴的人,大概还是越姑姑和澈儿。
    澈儿说,皇姐终于嫁出去了,以后再没人唠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泪来,“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灵必会赐福于你。”
    西疆已定,长安侯班师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长空无云。
    一道三百里加急军报飞速传送入宫。
    御书房里,醉卧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入内。
    云鬓微松,罗衫犹带酒污,承泰公主茫然踏进殿来。
    萧綦负手立在窗下,鬓发如霜,轩昂身形在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缓缓回身,望定承泰公主。
    “父皇召儿臣何事?”她疏懒淡漠的笑笑,自赐婚之后,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娇。
    萧綦伸手,揽住她单薄肩头,一语不发将她拥入怀抱。
    这一瞬间,威严的开国帝王,只是一个痛心无奈的父亲。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拥住自己,忘记了应该说什么,应该做什么……
    他,第一次,拥抱她。
    自收养她为义女以来,十年有余,今天第一次拥抱了她。
    虽是慈父,余愿已足。
    承泰公主颤抖着闭上眼睛,几乎忘却了一切,只想父皇永远这样抱着自己。
    “沁儿,父皇对不住你。”父皇的声音如此沉痛,“小禾,不能回来了。”
    她还在迷离沉醉中,没有听懂父皇的话,怔怔问,“小禾哥哥要去哪?”
    萧綦深深看进她眼底,一字一字道,“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耳边似乎嗡的一声,她怔怔看着父皇,听见他口中说出的八个字。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眼前掠过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掠过他温煦笑容……
    他说,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小禾哥哥,你骗了我。
    终究,我也错过了你。
    ——征西将军谢小禾于棘城决战中孤身冲入敌阵,斩杀敌军主帅,鼎定胜局,身受九处重伤,带伤赶赴回京,途中伤势恶化,于三日前猝逝于安西郡。
    朝野震动,百官致哀。
    长安侯灵柩入京之日,皇上亲率太子迎出城外,抚棺长恸,当郊洒酒,祭奠英魂。
    承泰公主以未亡人之身,服孝扶灵入城。
    
    永陵。
    没有仪仗护卫,只一架鸾车悄然自晨雾中驰来。
    素服玄裳的承泰公主缓缓步下车驾,满头青丝挽做垂髻,一支玉钗斜簪,通身上下再无珠翠。
    “这便是永陵么?”她仰头静静凝望眼前恢宏的皇家陵寝,眉目间一片疏淡。
    身后小侍女乍舌惊呼,“好宏伟的皇陵!”
    皇陵依山为穴,以麓为体,方圆几十余里,入目一片松柏苍郁,四下旷野千里,雄浑开阔。
    陵前神道宽数丈,笔直通往地宫之上的恢宏大殿。神道两侧列置巨大的灵兽石雕,东为天禄,西为麒麟。天禄目嗔口张,昂首宽胸,翼呈鳞羽长翎,卷曲如勾云纹;麒麟居西,与天禄相对,意为皇帝受命于天,天威至高无上。
    皇家天威,震慑四方,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作为一代开国帝后长眠之所。
    这里,长眠着母后,长眠着一位千古传奇的红颜。
    仰望恢宏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终觉宁定。
    未嫁而先寡,谁爱过谁,谁守候谁……终逃不过命运弄人。
    宫里处处伤情,再不是吾家。
    她倦了,世间竟没有一处可依托的地方。
    从前悲伤时,孤苦时,总有母后在身边,总有她能懂得。
    或许来到皇陵,与母后相伴,才能获得些许平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