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辰放下手中的兵书,一双丹凤眼悠远得像已到了天边。
“咱们回来多久了?”慕辰问。
“一个月了。”陶蓁道。
“准备好了吗?”慕辰问。
“好了!”陶蓁道。
陶蓁从来没有见到慕辰俊美的五官如此硬朗轩昂。如刀琢,如剑削,双目浩瀚,比草原还要广袤,如冰燃雪烧,蓝芒烧到云霄之上,渺然,云蔼缭绕。暖风吹入寝殿,他通身的玉兰清香阵阵飘入她的鼻间,如仙气。
陶蓁打量着这轩昂优雅的人儿,脸不自抑的一红,愣了神。
那比草原还广袤的目光,忽而,就近了回来,转移至陶蓁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小陶。”慕辰冰玉似的声音不知为何,竟稍稍暖了些。
陶蓁竟没有反映过来,水捏的小脸洋溢着笑,眼也是清水玲珑,唇也是玲珑。
“小陶。”慕辰又唤了一声。
陶蓁这才反映过来,收了笑脸,心虚地道:“叫末将何事?对了王爷,这次您的辰风鬼骑可要大展身手了!小陶经过一阵历练,也得大展身手了……”
慕辰撑着身子,在床榻上坐端坐开来,打断道:“走近些。”
陶蓁望着那床榻上仙人似的王爷,想起锦瑟刚才说媒,忽又想起当日被拒,低头道:“末将不敢。”
慕辰面色冷冽:“敢自称王妃,倒不敢走近?”
陶蓁挠挠头皮:“王爷,小陶当时不那么说,在狱中就吃不了饱饭,也就没有体力逃回来了。”
事值盛夏,慕辰今日只着一身薄缎白袍倚坐在床榻上,一双雪白袜的细致双足也隐隐露于袍下,他低望一眼自己的义足:与自己的真足尺寸完全吻合,连那形状也似自己失去的真足,再抬眼望着制作义足的姑娘,双目微微泛起一层柔意:“你既敢说,可敢做我殷王的王妃?”
陶蓁一听,只觉得当头一声棒喝,头晕,目眩,耳朵嗡嗡作响。
慕辰依旧望着他,冰眸如料峭初春。
陶蓁凝住着那双眸子,意外,意外得她竟无法回应了。
本来,她以为锦瑟只是说笑,只是说给暗处的常衡听。
她不是没有期许过。慕辰让她缝婚服的时候,她一针金丝一缕银线,似乎把自己也缝进那针线里,她梦见身穿婚服的不是那绝色的美人,是自己,却又在看到锦瑟身穿婚服时自惭恨不得钻进针缝里。
可她并没有渴望过。他似谪仙,自己却是凡人,她只要化作他的义足,别无所求。
陶蓁一百个一千个愿意。
他纵然不给她一儿半女,能偎依在他的怀抱,她死也是笑死的。
陶蓁道:“王爷,小陶若是愿意,王爷会爱小陶吗?”
慕辰望着她,料峭的春之梢头冰雪坚硬,满树的嫩芽都冰封得深。
陶蓁苦笑。他看锦瑟的时候不是这般冷清。他每每目光凝住在锦瑟身上,再冰冷的眸子如酷暑时的骄阳,亦如凄楚秋风之上的秋月,黑瞳黑得暗无边际。
陶蓁觉得心被剜掉了似的,疼,汩汩冒血,分不出喜与悲,只是两军厮杀,万马奔腾,河流如血。
“本王再问一次,你可愿做孤的侧妃?”慕辰道。
窗外的知了开始歇斯底里地叫唤。热风阵阵鼓吹入她的脸上,陶蓁通身香汗淋漓。
陶蓁开始打量四周:寝殿的梳妆台上,尚有锦瑟的香粉盒子飘散着玉兰香气,与慕辰身上的爽身粉香气完全是同一种味道,锦瑟的金螭步摇、雨花夜明珠金钿,端正在台上绰约。
陶蓁再打量着那张床榻:他身后倚着那枚镂凤,另一枚绣凰。两人成亲之后,除了打仗远行,两人竟如普通人家的夫妻,一直同床共枕,凰枕旁尚有一枚犀牛角的小梳,显然亦是他的正妃锦瑟所用。
“末将不愿意!”陶蓁怒声道。
慕辰俊美如仙人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与悲。
慕辰道:“嫌本王又病又瘫么?”
陶蓁哈哈大笑。
慕辰静默着。
陶蓁笑得满眼泪花:“王爷,我请问,您刚才一口气说了几个本王?您对正妃锦瑟也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吗?”
陶蓁继续笑:“王爷,您看小陶的时候,又有几分爱慕之情?“慕辰澹静如一湖碧渊。
陶蓁走近几步,道:“王爷在王妃面前从来都是以“我”相称。您对小陶再温柔,也只不过是怜惜,从来都没有爱。王妃心疼王爷抱病去打仗,需要一个贴心人照顾,所以王妃极力撮合小陶和王爷,王爷本来不想答应,可是又怕王妃在家心里不安,影响她的身体与生产,就什么都依着王妃是吧?”
陶蓁走到床边,跪拜道:“小陶没有王妃的倾国倾城貌,却有一身武艺,略懂些兵法,只要王爷愿意,小陶一定会浴血沙场,万死不辞,但请王爷不要亵渎小陶的真情!”说完,竟掉头就跑,冲出门去,却险些撞在锦瑟似是娇软无骨的身上。
“怎么了?王爷欺负你了吗?”锦瑟牵住陶蓁的手臂,柔柔地握住她的手,轻轻写道。
陶蓁苦笑道:“小陶是你们的家臣,说什么欺负。”
锦瑟忙问:“小陶答应婚事了么?”
陶蓁摇头:“王妃别再取笑小陶了,王妃我要去练武,马上要上战场了!“锦瑟却牵着她的手,写道:“随我来亭里歇息一会儿,给姐姐一点时间。”
陶蓁犹豫了一下,便随锦瑟来到亭中,玉梨为两人泡了内配老参、阿胶、蜜枣、枸杞、雪耳的罗汉茶,便褪下,锦瑟写道:“刚才不是与你说笑,是真的。锦瑟并不是为了彰显遵守妇德而敦促王爷娶妃,而是将王爷托付给妹妹了。”
陶蓁一怔。
锦瑟继续写:“姐姐的事情你也略知些,姐姐怕不是长寿之人。我和慕辰是青梅竹马,别人自然暂时不比我们情深,可是,小陶你可知,你被送回王府的时候,王爷曾亲自吩咐厨房为你配血燕滋养,他关心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陶蓁想起锦瑟当日被汤王百般蹂躏过后,慕辰猩红的双目。
“王爷,我师傅给我的治伤药拿来了。”
“退下。”
她是局外人。
陶蓁又想起自己上次叨扰这一对伉俪行房。
陶蓁的嘴唇干涩,咬破了皮,血淋淋的,口腔里依旧干得发苦。
“就当我求你,好不好?”锦瑟竟蹒跚着六个月的小腹,想跪于陶蓁面前。
忽然,刷地一道白光挡下锦瑟即将屈下的膝盖,车轮声细细响起,陶蓁只听背后的声音冰冷如寒潮:“别再逼她。”
陶蓁嘿嘿一笑;知了的声声刺得她鼓膜钝痛:“谢王爷成全。”
正在这时候,却见铜雀慌慌张张跑过来,边跑边大叫:“王爷!不好了!”
第二十四章
(上)
正在这时候,却见铜雀慌慌张张跑过来,边跑边大叫:“王爷!不好了!”
慕辰微微抬起丹凤眼,双眸澹静如云霄之上的轻烟。
只见铜雀身后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前线士兵,此人满目惊悚,口唇干出血泡,见慕辰就拜:“报告大将军!副帅被忠将军失手打死了!现在军心大乱,乌米尔趁乱攻下豹松岭了!”说完之后,竟当场晕了过去。
慕辰吩咐铜雀道:“安排他去休息。”
陶蓁一听,不免着急得起了一头热汗。
主副帅都不在,主力将军闹事,这仗怕是已输了大半!
仔细琢磨一下,陶蓁却觉得疑虑重重:阿忠虽是口直心快,却行事周全、思维缜密,怎么会贸然杀了副帅?
陶蓁研究过安义将军的这几仗:先是一溃千里,似是诈败,紧接着,他又打下一连串胜仗,让乌米尔焦头烂额,正在大捷之时,却连番出糊涂主意,竟不像是王爷赏识的那个天下第二的神将。
一树树知了开始聒噪,叫声嘹亮吗,如风声鹤唳。
陶蓁忽然大悟:“王爷!阿忠不是个莽撞的人,难不成是安义反了?而阿忠将军不得不斩杀他,却又不能透露这个消息,因为怕导致军心更涣散?“慕辰略一思忖,淡白的唇轻启:“那你说,他为什么反?”
陶蓁苦想了一阵,终于眼前一亮:“难不成,他想借鞑子的实力东山再起?”
“不错。”慕辰道。
陶蓁忽地全身热汗淋漓,却见慕辰神态自若,便问:“王爷莫非早料到了这一茬,已经有对策了吗?”
慕辰将手中的白扇轻摇,凉亭外骄阳如炙,亭内却是怡然沁凉。
“如无意外,辰风鬼骑昨晚已赶至孔雀湖。”慕辰道。
——这孔雀湖乃是花麻儿部落的老巢,草原新可汗的老家就在此一方。
“好主意!王爷太厉害了!”陶蓁忍不住鼓掌:“那乌米尔声称率领四十万大军,实际也有二十万,草原上怕是早已空虚,要是老窝被捣了,看那个乌米尔还打什么仗!等他再派一部分前线人马赶回草原的时候,咱们正好趁乱收拾他们!”
“莫高兴太早。”慕辰道:“再鲁莽,本王再降你三级。”
陶蓁吐吐舌头。
锦瑟打量着小陶腰间的剑,便在心中生出三分羡慕,七分无奈,在慕辰手中写道:“我这就给你收拾行装。“慕辰却一把牵住她的胳膊:“让玉梨收拾。“陶蓁涩涩一笑。
慕辰与她目光相撞时,心下一酸。
“叫常衡来。“慕辰道。
陶蓁道:“王爷,这次要带着他么?他不是那什么吗?““无碍。”慕辰道。
陶蓁笑道:“真的不怕带着他的话,小陶送王爷个礼物。”
不到一刻钟时间,陶蓁竟弄来一顶十分纤细精巧的肩舆,拆开楠木的四壁,竟有用竹篾编成的内层,轻巧如燕,卸下来可防暑,按上楠木可防寒。更奇异的是,这肩舆不同与别的,竟只有两个扶手。
“王爷,常衡轻功了得,有身强力大,他曾经说过,若是赶往前线的话,咱们抄近道走山路,您坐马车会相当不舒服,所以就让我做了一个肩舆,他可以扛在肩上带您走,这样您的身体也舒服些。”陶蓁嘻嘻笑道。
慕辰打量着陶蓁: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白皙得捏出水来。不似锦瑟的袅娜高挑,勾人心魄,她娇小得像一只绒绒白兔。
“山路如此,平地呢?”慕辰问。
“王爷你看!”陶蓁走上前,竟从那肩舆的四个边角处挪出四个楠木车轮。
“王爷,平地的时候,这个肩舆可以套上马匹,十分平稳!”陶蓁笑出一口白牙:“看,这个礼物怎么样?”
慕辰便觉得周身如破了冰的温泉,层层涌出,汩汩流遍他的全身。
“小陶。”慕辰轻唤。
陶蓁收起笑。
“本王赏你祖陶家千年老参一株,绢五十匹,珍珠一斛……”慕辰道。
陶蓁一听,双目圆瞪:“王爷!小陶不做侧妃!我知你是想报答小陶,可是,您难道就为了让锦瑟姐姐心安,就让小陶日后看着您天天把锦瑟姐姐当宝,把我当草吗!这不是恩赐,是折磨和侮辱!”陶蓁说着,竟起身,挥手就在慕辰净瓷似的白面庞上扇了一记。
慕辰也不躲,一个巴掌落下,掌印明鲜。
见陶蓁沉默下来,慕辰道:“本王只想安顿好你家中,你误会了。”说着,召唤铜雀将自己连人带椅搬下凉亭,留下一个白衫的影。
当夜,慕辰便带领十个侍卫并陶蓁、铜雀,常衡,由小道进发。
当晚,清辉漫天,十来个人走得又急又快,怎奈第二日的烈阳酷热得像蒸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