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世子把扇子一扔:“谢什么谢,你扔下兄弟去追美人,好个重色轻友!罚酒罚酒!”
……
铃铛发现回府之后的华雪颜格外沉默,眉宇间微微蹙起一股愁绪,乍看仿佛是郁结,可眼中却又隐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戾气。
“小姐,”铃铛小心问道:“您不高兴?”
华雪颜轻轻抚着幂篱,垂眼淡然回道:“没有。”
铃铛咬咬唇:“那……您在担心刚才那位公子么……”
华雪颜轻轻笑了,抬起眼来,眸光一如既往地柔和:“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我担心他作甚?你多想了。”
铃铛见她笑了方才放心下来,道:“那个什么孟公子这般大胆孟浪,我以为您被他吓着了,天知道他以后会不会缠上您……我是怕您担心这个。”
华雪颜五指一紧,捏住幂篱边沿,口气淡然无谓:“有甚么好怕的。天大地阔,凡人万千,他找不到的。”
华致远刚刚调入京中几日,衙门里很多事还不大熟悉,况且有些应酬也是免不了的。所以这两天都没怎么回家,傍晚华雪颜在周妈妈的伺候下独自用了膳,便坐到靠着宅子后墙的花园打发时光。
初春虽然暖煦,天色依然还是黑得很快。华雪颜拿着本书坐在黄桷树下看,渐渐觉得四周光线黯淡下来,眼睛有些吃力了,这时仰头一看,才发觉天空已经笼罩上墨色。
墙外灯火明亮,耀白的光穿透春日雾霭,好似照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就连黄桷树的树叶,也被投下一抹婆娑光影。
不过可惜的是光太亮了,也就盖过了夜幕之上的繁星光芒。
华雪颜微微抬起头,只能瞥见几丝毫不起眼的星光。
“京城的星星没有关外的好看。”
铃铛走来,手里拿了件月白色的绣莲披氅。她把披氅搭在华雪颜身上,颇为怀念地说道:“京城千好万好,就是星星不亮,而且人也太多了,出门挤得慌。小姐你说奇不奇怪,以前我总嫌边关的日子苦,做梦都想离开那鬼地方,现在来了上京不过两三日,却反倒念起边关的好来了……真奇怪。”
华雪颜低下头自己系好披氅,淡淡道:“边塞苦寒之地,怎能跟富贵显赫的上京相比。不过故土难忘,铃铛你只是思乡了而已。”
“小姐你不想念石屏么?”铃铛眨眨眼,“你也是从小长在那里的呢。”
华雪颜略微一滞,片刻后方才启唇道:“无论想与不想,我们如今都回不去了。与其因为这份思慕之情而郁郁寡欢,不若抛下过去的一切,好好活在当下,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你看,这里的月亮不是和石屏的一样么?”
铃铛放眼望向遥远的京郊,看见半轮圆月跃出山头。
悠悠边月破,郁郁流年度。
其实,华雪颜从来就不喜欢月亮,因为它缺的时候比圆的时候多,就像人,分离的时候总比团聚的时候多。边塞之地的圆月确实美丽,她难以忘怀的同时,又憎恨自己看到它会想起过去的日子。
黄沙枯树,红刃白骨。她仿佛一闭上眼,就回到了战事延绵的边关,鼻端都能闻到漫天黄沙中弥漫的血腥之味,还有感到一粒粒粗砂打在脸上的疼痛。
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华雪颜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压下这口苦涩,把手中书册合上,道:“回屋罢。”
两人才走几步,就见周妈妈手里捧着一个竹编的小方筐而来,里面放了几枝芍药,花瓣上还沾着水。
铃铛一见惊喜不已:“大晚上打哪儿来的芍药花?”
“我也不知道。”周妈妈把筐子一递,“我去大门口挂灯笼,开门就见这芍药放在地上,像是别人有意搁那儿的,瞧着还挺新鲜,就拿回来了。”
周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华雪颜一眼,半是打听半是试探问道:“小姐您知不知道这花是谁放那儿的?”
华雪颜看那芍药花,红紫深浅,映叶多翠,好比多情美人隐面,含羞醉卧花丛。她忽而笑了,伸手接过竹筐,道:“不知是谁落在咱家门口,倒被我们捡了个便宜。爹爹应该快回来了,周妈妈您去厨房做碗醒酒汤备着,铃铛你陪周妈妈去。”
铃铛高兴挽上她娘的胳膊:“好嘞。”临走之时不忘顺道从筐子里拈了枝花儿掂在手中。
支走了二人,华雪颜端着芍药走到院墙跟脚,垂头盯住满满一捧花,手指头捻着花瓣,一点一点把娇花撕碎。
“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华雪颜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斑驳灰墙自言自语:“娇柔少女心怀春情,自然是喜爱芍药牡丹的,我曾经亦然。只是……你忘了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你更忘了,表面的东西再美,也掩不住底下的肮脏丑陋。”
说罢,华雪颜用力一掷,把芍药带筐扔出了墙外。
“说过再不相逢,一墙之隔足矣。”
她挥袖而去,转眼离了花园回到内宅。此时夜风吹来,吹落一片黄桷树叶飘过院墙,掉在了站在外墙之下的男子肩上,混进片片芍药花瓣之中。
男子黑裳深眸,他背靠灰墙站在檐下,半垂着头,袖下拳头紧紧捏住。本是一身刚厉之气,偏偏身上的花叶淡化了他的冷凝,竟然衬出丝丝阴郁。
男子就这么一直站着,静静矗立好比石像。不知过了多久,也许直到另一阵夜风吹落了他肩头的花瓣,他才缓缓抬起眼来,侧首望向院墙内伸出来的黄桷树枝。
叶影婆娑,晃得他眸光闪烁。默了许久,男子终于开口说话,眼里朦胧声色迷哑:“影子……”
是夜,华雪颜躺在华致远命人新制的楠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丝被,却久久难以入眠。
她侧着身子,一只手反手摸上自己腰尾,缓缓上移,终于触到背脊上的狰狞。另一只手搭在枕畔,袖口贴着鼻尖,好像还残留了刚才芍药的味道,丝丝入腑。
那些事,果然是抹不掉的,改变不了。
华雪颜心中再三感慨,索性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褥之中,蜷着身子不再辗转反侧,呼吸也渐渐悠长起来。
梦里还是黄沙,还是白骨,不同的是脚边开出一路的芍药花。她往前走着,埋头数着花朵,冷不丁额头被什么打了一下。
抬眸一看,居然是一枝桃花。春光锦绣,潋滟正好。
就这般过了五六日,这天华雪颜用过午膳回房绣花,没过多久便听见铃铛在外面喊她,说是老爷回来了。
华雪颜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绣活,起身去了花厅。花厅里华致远还穿着官服,正坐在椅上喝茶解渴。
“爹爹您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今儿个没应酬?”
华雪颜去旁边盆架上拧了块绒巾递到华致远手里。华致远边擦额头边道:“明日休沐,衙门里的人过了午时便陆续走了。我这闲职本就无甚要事,况且我怕那些人又来请客喝酒,瞅了个空就溜了。”
铃铛在旁边听了掩嘴直笑,反正华致远也没什么架子,于是她毫不顾忌打趣道:“别人做京官都摆好大的谱,比老虎还霸道,独独老爷您与众不同,藏着躲着像那个什么……”
周妈妈嘴快,一时就接过话头脱口而出:“老鼠!”
说完周妈妈顿觉不妥,赶紧捂住嘴摇摇头,满脸惶恐神色。华致远先是一怔,随后也尴尬起来,急忙端起茶杯企图岔开此事。
“呵——”
倒是华雪颜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咱家老爷才不是怕他们呢。这叫出淤泥而不染,爹爹不屑和那群酒肉之徒同流合污,你们说对吧?”
周妈妈忙不迭点头附和:“对对对,老爷有气节……威武不屈!”
华致远被她们一说,愈发窘迫了,摆手道:“你们女子牙尖嘴利我是说不赢的,这些玩笑话说说就罢,切勿传了出去。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出不得岔子……”
华雪颜打断他:“珍惜眼前。爹爹我记得的。”
正说着话,门房外递了张帖子进来,罗管家一听来人自报家门,急忙把请帖捧着送进了花厅。
华雪颜见了,笑道:“这便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爹爹您就算离了衙门,别人还是会追到家里来呀。这下可失策咯。”
“哎,拿过来。”华致远无奈叹气一声,接过请帖打开一看,愕然至极。
“这……怎么会是他!”
“谁?”
华雪颜移步过去一看,只见帖上落的名字是孟世德。
孟世德,吏部尚书大人,孟之豫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请大家多多支持!~(@^_^@)~
☆、第四章 四方美宾
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东晋以此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于是衙门休沐,孟世德也趁此邀请朝中同僚去家中赏花。
孟家的请柬上说的是请华府阖家,于是华雪颜也随着华致远上了车辇。
仲春时节竟然也如夏日阴晴不定,华雪颜刚钻进车厢,便听见外面雨声嘀嗒,撩起车帘一看,淅淅沥沥的小雨飘落地上。
华致远目露犹豫,道:“要不……咱们就不去了罢?”
“不过是场小雨,还是去吧。”华雪颜素手一放,回头道:“孟家乃京中望族,孟大人又是高官,如此舍□段送来帖子,八成是有交好之意。爹爹若不去便是不给他面子,会得罪人的。”
华致远紧皱眉头,额上深纹道道,担忧地说:“这帖子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他们难道察觉了什么?”
华雪颜低头把玩着腕上一根翡翠镯子,平平出声:“战事刚平,大军凯旋而归,兵部战功赫赫,一众将领更是陛下眼前的红人。爹爹您虽职位不高,但也有军功在身,此时孟家想来结交示好,也是人之常情。他们不会有其他意思的,您放心。”
华致远听了,表情稍许松懈,叹道:“但愿罢……只是我实在不喜欢你也随着我去应酬。”
“身为父女,我和您自然要共同进退。”华雪颜浅笑盈盈,“再说了,和官宦女眷多来往一些不也挺好?没准别人会给我介绍一门亲事呢。”
旁边的铃铛听言,咯咯笑着对华致远说:“昨儿个小姐去寺里上香,我说她是求如意郎君她还不承认。老爷您看,现在露馅儿了吧!”
华致远放宽心也笑了,开口命令车夫:“动身吧,去孟大人府上。”
华雪颜不再说话,而是把手放进袖筒,摸了摸昨晚上绣好的一方锦帕。
孟府这样的豪门宅邸自然坐落在显贵齐聚的东城,华府的马车一到,门口的孟家家仆便跑了过来,送上踮脚矮凳。
华致远先下车,然后是铃铛扶着华雪颜。孟府管家孟四一见有官家小姐过来,急忙喊上旁边的嬷嬷就过去迎客。
“小人孟四,是府里管事,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孟四深深作揖,眼角偷偷瞥向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