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懒得理她,憋了小半会却憋不住了,高挺鼻梁上飞上一抹潮红,斥道:“谢福儿,你的手又在做什么。”
谢福儿讪讪缩回手,泪滚滚:“福儿这还是特意来给六郎赔罪的呢,六郎怎么还凶人啊。”
演戏功夫不知道哪儿学的,架不住皇帝吃。
皇帝烦躁,捉住她手拉回来:“别乱放了。”
谢福儿却抬起手,给他展平了衣襟的怀挡,下了决心:“六郎,咱们还是好好过日子吧,您就别跟我闹了。”
虽然这话好像哪里不对劲,但皇帝还是被什么撞了一记似的,被她这么一软一硬的夹攻,什么火都堵在里头,发不起来了。
养不教夫之过,每次都这样,认命了。
他拍一拍大腿:“坐椅子上,说会儿话。”
正是这会儿,门外传来窸窣动静,谢福儿转头瞄了下,说:“孔山长在外头,现在要不要宣他进来?”
皇帝心思一动,脸色淡下来。
孔君虞循例搜了衣裳,进室觐圣,脸色更惶恐,脚步灌了铅似的。
皇帝眼神落在孔君虞身上:“上次在桃李堂,不是还对着朕厉害劲么。你们都退下吧,别吓着读书人了。”
禁卫拉了帘下去。
谢福儿站在皇帝身侧,见孔君虞深呼吸一口,趴在地上,对那天的事谢了罪。
皇帝脸色还算舒散。
谢福儿正要说两句让孔君虞退了,眼前白光一闪。
只当是花了眼睛,谢福儿还揉了把眼。
文质彬彬的儒士学者脸上还有屁的懦弱胆怯,畏惧敬仰,手指缝里夹着什么,烧红的眼珠因为激动几乎出血,清瘦的身躯发了威似的,隔着好几步的距离要扑过来。
目标显然是皇帝。
指缝里夹着的是一片修得薄过纸的片刃,怕是黏在袖子内侧里带进来的。
不是跟不上时代,而是人变化得太快,谢福儿都来不及震惊。
行刺什么的也不算几率高发事件啊!怎么偏给自己遇上了!
还有这孔君虞,这是着了魔道么!
皇帝的笑意凝在唇角,却不动也不叫。
这时候还有心情装酷?谢福儿护住皇帝,大叫起来:“救驾!”
孔君虞虽然起了杀心,显然也因为皇帝沉在脸边儿的森森笑意迟疑了一下,他明显是早有防备,甚至是他布的局,却还是猛扑上前——
皇帝拎起谢福儿一管臂,朝后用力一摔,从用膳的宽大便服腰后拔出一把短剑,拇指一抠,“扑腾”一声,剑鞘顿地,横手逼过去。
文人哪儿抵得过打匈奴出身的?
谢福儿后来回想起来,体力一般就真别搞暗杀行刺,别说力气和技术,反应都慢了半拍。
明明孔君虞先亮的凶器,却是皇帝先一步制住了他。
皇帝的短剑有多锋利,谢福儿也没计算过了。
耳边是咯吱咯吱的声音,震得人挠心的痒,像是在宰现烤小全羊,肉带着皮筋带着骨头,一起割下来。
谢福儿被皇帝摔在墙角,还七荤八素着起不来,噗咚一声,一个皮球弹啊弹的,骨碌碌滚到自己脚边。
人头脱离了身体,竟然还直愣愣睁着眼,望着谢福儿,糊了血污的五官有些扭曲,好像在笑。
谢福儿发了懵,想问一句为什么。
人头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垂死之际,蠕动了两下唇,因为没停稳,又滚了半圈。
她往后一退,脑袋碰在墙壁上,咚的一响。
记得在太傅府时,为了早些融入谢家生活,她总趴在厨房那儿看佣人干活。
有次佣人杀大公鸡,放好接鸡血的大碗,用刀子沿着鸡脖子割下去。
大公鸡惨叫着身首分家,可这个人头,至死没吭一句。
胥不骄领着禁卫和宫人已经冲了进来,护驾的,检验龙体的,查看死尸的,来搀昭仪的……
皇帝在混乱中卷起袖子,露出还有些血污的小肘,慢悠悠坐回去,扯下雪白的怀挡抹了两下手,抿了口茶才在人群里望谢福儿一眼。
那张脸陌生得很,谢福儿估摸自己可能是受了惊吓,竟然一下子死活不认得了。
☆、第86章
巡陵一事就此中断;仪仗折返,护着御驾领着刺客尸身;匆匆回京。
谢福儿一路发了高热,回宫后牵起旧伤,缠绵不休;半醒半睡,偶尔喝药吃流食,也是宫娥强行架起来。
赵宫人隔了许多日子都心有余悸。
只记得遇刺当天;混乱之后;胥不骄和一队禁卫簇拥着皇帝出了驿馆。
皇帝把脸上没几分人色的昭仪亲手抱回后宫夫人的白玉饰犊车上;只撂下一句话:“好好看着;朕再来。”
一句再来;过了许多日子;再也没来。
那天昏末,巡陵御驾由正城门回宫后,一群随行宫人将皇帝围得密不透风,护着进了永乐宫。
此后,永乐宫被禁卫把守起来,不通进出。
只有随行出宫的几个宫人留在寝殿里头伺候皇帝。
皇帝不上朝,也不踏出寝宫半步,口谕出去,仍由内阁臣子协赵王料理政务。
偶尔,给皇帝平日把平安脉和腿疾的游御医进出永乐宫,每回都是神色慌张,步履匆忙,问起来,老御医却是三缄其口。
众人由不得乱猜,气氛更加紧绷。
当朝的皇帝登基五年,从不辍朝,就连换季时犯了腿上疼痛也不旷工,最多疼得五心烦躁时脾气大一些,骂骂人。
这回铁定是伤着了龙体!
要是普通的小伤小损,能不外报吗,分明伤势不轻,才瞒得紧。
举朝哗然,人心惶惶。
惶惶的却不单是朝野,更有赵宫人。
刺客当天是借着昭仪的名义见皇帝的,总脱不了干系。
心惊胆战地过了上十来天,刑责部门对外宣称了行刺的缘由。
刺客是孝昭帝旧朝谏议大夫孔至瀚的嫡系孙。
孔至瀚是先皇膝下的重臣,因平南关大捷向来居功自傲。
当朝天子即位后,孔至瀚因为得不到重用,告老离职,对皇帝心忖怨怼,生前经常在这个没有父母管教的孙儿面前大逆不道地数落皇帝,后郁郁而终。
这事叫年幼的孔君虞心里有疙瘩,以至长歪了性子,才敢冒天下而大不韪,为爷讨回公道。
桃李堂离驿馆近,这回孔君虞早前得到了御驾路过的信,以元老臣子遗孤和学者论道的由头觐见圣上。
当今圣上最爱微服下书院学堂,尤爱跟学者学子打成一片,才导致了孔君虞妄图诛君的可趁之机。
这行刺由头对外一公布,证明皇帝是想保住昭仪的。
那天皇帝安排昭仪和那山长见面,是个密召,只有几名亲信知道。
自己跟胥不骄不用说,烂肚子里也不会多吐一句,其他的羽林禁卫和两名宝林事后也被提醒过,不可再提此事。
想来,皇帝不愿意这件泼天之变对昭仪和谢家有任何牵连。
这样想来,赵宫人才算是松了口气。
*
谢福儿能顺当爬起床时,是回宫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那天黄昏,远条宫刚掌上灯烛。
赵宫人亲自端药进去服侍,一眼看见谢福儿坐在绣榻最里,抱着膝盖头。
一场惊变和热症,叫这昭仪病没了人形,一双眼大得吓人,下巴尖尖细细,皮肤也是白得透明。
灯光下,肩腰侧影映在旁边青壁上,就像是要飞了。
赵宫人惊喜,连忙叫人去唤太医,丢下碗勺就扑过去抱住谢福儿,这一抱,只觉得是一把骨头,硌得疼,心里怜惜气力:“昭仪总算是醒了,再别怕了,事情都过去了,好好养好身子。”
谢福儿呼匀了气,问:“圣上呢?”
赵宫人以为她是见皇帝这些日子不来不好想,安慰:“皇上好些日子没出永乐宫寝殿了,一回永乐宫就打发了近旁宫人,只把几个随行的宫人留下来照顾,也不准人进去探视,连太后和皇后去了都不见。”
见谢福儿似在琢磨,赵宫人迟疑了下,又小声说:“……姓苏的小贱货那日跟着也一道进了永乐宫,这一个来月都没出来过,跟着贴身照料圣上呢,拿了赵王的鸡毛当令箭,野心大发了,昭仪可得——”
禁在寝宫的这一个月,他居心叵测,估计也没什么心情御女做些撒欢儿事,谢福儿想着心里越发添了冷意,试探问:“噢?皇上一直没出寝殿?”
赵宫人压小了声儿:“可不是,朝上朝下都在说……皇上遇刺时受了伤,怕乱了朝局,不敢叫人知道。”
“他受伤?”谢福儿嗤笑。
别人不在场不知道的也就罢了,赵宫人却清楚,皇帝当天还抱了昭仪上车呢,那精气神儿哪像受伤了,默默说:“就算是没伤了龙体,怕是也受了惊吓。”
他会受惊吓?那天亲手割下孔君虞的脑袋时,他可是不徐不疾,连呼吸都不乱,彩排过几场一样熟练。
血腥气还在鼻子下萦绕,死尸脖子上不规则的切痕历历在目,还有皇帝诛完刺客后脸上势在必得的表情,谢福儿昏睡了多少天,这一幕幕就桓在脑子里多少天。
皇帝根本早就知道孔君虞的谋逆心,召孔君虞来跟她见面,甚至故意答应召见孔君虞,根本就是他布的局,引君入瓮。
甚至换了一件宽大的便服便于藏住兵器都算计好了……还能有什么没预计到的?
谢福儿一股子疾气不知道从哪里发出,好歹平静下来,整理思绪,一件件问:“孔君虞行刺的事,怎么处理的?”
赵宫人照实禀:“刺客被当场正法倒是一了百了,留下活人遭殃,孔家三族之内,尽被施罚。宫人们都听说刺客是个孤儿,从小被伯父养大,叔伯牵家带口刚刚从京城迁去江南,根还没稳就被押铐回京。孔家上到八十岁的老者,下到五岁的孩童,过堂严审,直系亲属被施了诛刑,余下人员被流徙充军。”
孔君虞那天搏命时的表情,谢福儿现在想来就心惊,心里虽然已经勾出个名字,还是先问:“孔君虞为什么行凶,幕后人是谁又查出了吗?”她不信孔君虞这么个儒生会一人成党,无端端地胆敢诛君。
赵宫人将刑责部门对外公布的行刺缘故说了,又说:“孔家全都叫苦连天,说并不知道这名子侄在外面的事情,更不知道他会犯下这种滔天大罪,怕是就他一人独挑的事儿,并没有什么幕后人。就算有,人都死了,也是死无对证,难得翻出了。”
谢福儿笑:“他一肩不能扛的读书人,守着一亩三分田过活,他祖父骨头更是都枯了十几二十年,现在才发了疯想不过跑来以卵击石?这种鬼话你信?”
世道上什么人都有,什么荒诞事也不差,这理由宣出去还是能成立的,赵宫人还没开声,只见昭仪好像又没了力气,眼神恹恹没光彩,缓缓卧了下来,好像又想睡了。
赵宫人端来药汤,一勺一勺地喂了进去,再掖好被子,熄了几盏灯,正要落帘出去,却被谢福儿叫住了,听她问:“朝上这段日子,还有什么大事?”
赵宫人没想到谢福儿会问这个,犹豫了一下:“昭仪,别的事您就不要操心了,圣上遇刺,孔家伏法,您又大病一场,这些还不算大事么——”
“哪儿来的废话,本宫问你就说。”声音一冷。
赵宫人老实禀:“听闻这几天,扬州那头有些动静……听永乐宫那边原先与奴婢交好的相熟执事说,有禀奏入京,太子与两王属地家臣交往频凑,不知收敛,甚至涉及了兵库武器、人马粮草,甚至还有传闻私造货币……朝臣有人急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