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寝室四周,谢福儿总感觉有人在角落里,阴沉沉地看着自己。
谢福儿想喝凉开水,披了外衣下地,叫了一声赵宫人,没应,又叫一声,还是没人。
行宫人少,自由没人管,可就这点不好,不像皇宫里,一呼百应,这个不在,那个也得扑上来。
谢福儿拢紧了氅,掀了半帘,一向谨守岗位职责的赵宫人坐在门口,头歪在一边,靠着门板,睡着了。
“赵宫。”谢福儿喊了一声。
沾着夜味的扑扑风尘和冷警气息从背后旋过来,谢福儿感觉脊背硬邦邦的,身后人穿着一副护心甲胄,一只小臂搂住自己。
他的手掌绕到前面,沿着腰肢朝上游弋,捂住她半边脸颊。
因为激动,力气大了些,她系得不牢的氅被他撞得松脱下来,滑到地上,只余下一件薄如细丝滑若潺水的寝衣。
“别喊。”走了多久就想了多久,他搂住梦寐多时的身躯。
沙陀来使一案,果然是他亲力亲为,谢福儿一滞,您好歹也是出去单干的分公司总经理了,何必亲自跑一趟以身犯险呢!?
做都做了,那就赶紧跑吧!这太仓宫虽不是京城中心,但也不是个久留地啊。
转身过去,她想要掰开他的手,可昏黄烛火下,一眼看到他全白了的鬓发,竟然说不出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94章
夏季多雨,尤其荒郊野外。
半夜一场雨;伴着震天彻底的动静;才震回了谢福儿的心窍。
高长宽穿着方便骑射的胡装;眉峰微躬,依旧霁风朗月的五官衬着鬓间的花发;韶颜白丝,掩在毡帽里,不合时宜的好看。
谢福儿捻住宽大的寝衣下摆往后退:“这种天大的案子还劳烦您亲自动手,做完了还沉得住气不赶紧走,您的心可真是大;难怪都少白头了。”
太仓宫的鬼宫名声就是他打响的,每块砖都摸熟了;来来往往平时进出多少人,四方八里哪儿是官道哪儿是小径都一清二楚,有什么好慌。
他身躯一矮,坐在她寝卧外的一张胡床上,就像这里是他待过很久的熟地方,十分放松:“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亲自来,怎么能带你走?”
这次回绝比上次又有底气多了,谢福儿躬身一福,直接打消他心思:“您赠我的方子,确实是良药。”
高长宽望一眼她小腹。
赠她药方助她怀孕,无非是让她为了保胎护子,愿意听从自己的建议,离宫来太仓。
这是近乎杀鸡取卵的悲催做法,却又不得不做。
他唇弧略弯:“我上次带你走时,你已经是六叔的女人,这次既然想带你走,也不会在乎是带一个人走还是两个人。”
谢福儿豁然明白,一步步的早被他计算过了,盯住他:“为什么你认为赵王对我不利?”
高长宽没说话,眼神却一滑,扫向谢福儿身后。
殿外雨水下得更大,劈里啪啦的撕破了天幕。
倚在门口的赵宫人反射地弹了一下,将醒未醒。
门扇背后有影子晃过。
这所行宫虽然近似冷宫,毕竟不是没有人,除赵宫人每夜在里头守着,外头也有两名宫女值夜站岗。
谢福儿警醒,压了压声音:“还不走。”
话刚说完,高长宽快步朝自己走过来,谢福儿看见他一手摁在了腰际,好像在抽什么出来,明晃晃的刀鞘,刺人眼球。
喂喂,不愿意走也不至于要杀人灭口吧!
谢福儿还没来及吐槽,他绕过自己,訇的用脚踹开门。
门前两名值夜岗的宫女跟赵宫人一样,软绵绵倒在地上,一看就是已经被这牛鼻哄哄的太子迷晕了许久。
惟独一个人佝着身在回廊墙角拐弯,在雷电闪过的间隙光亮下,扬着一张惊慌的脸,正面朝高长宽,来不及避开。
眼熟,是行宫的一名内侍,貌似是主理外院事的。
太仓宫统共二十个宫人,内侍不超过十个,谢福儿记得很清楚。
她听见“咯噔”闷声一响,那内侍软絮一样倒在了高长宽的肘上。
高长宽用刀背劈昏来人,带上门,捏住气息渐弭的内侍颈子,摔在地板上,望着谢福儿:“这就是为什么要防赵王。”
谢福儿站定住,明白了,这人是赵王放在行宫的内应,怕是时刻监视自己。
都已经离宫了,还盯得自己这样紧,虽然是夏天,她脊背还是渗了些细汗。
高长宽大步走近,一手按住谢福儿后颈压向自己。
两人鼻息相对,他兜住她的后脑勺,鼻尖几乎触到了她的额:“你当我占卜也好,算卦也罢,六叔宠妾,必会有一名丧生于赵王手里,”
他吐纳浓重,声音颠颤,一如在驿馆时,让她并不觉得是疯言疯语,竟然耐性听着。
罢罢,都已经被他招引到了太仓宫,听他说说小道消息又有什么关系,就当八卦啦。
他继续:“……一身两命,母子俱亡,这就是为什么我叫你避开那个黄口小儿。”自己上一世的命运,他已经改了,她前生的命运,他也不会眼睁睁再瞧一回。
隔了两世,惨烈记忆仍盘桓不走,蚀他的骨。
成婚后日子快活,尽管她迟迟没孕,也影响不了浓情蜜意。
他上一世活得太谨慎,生怕出差池,落人口实,加上与新任帝王的特殊关系,让他极少跟皇帝有私下互动。
除了大型典礼,她身为太子妻妾,也极少跟皇帝见面,就算见面,也是隔着人山人海远远一瞥。
直到成婚大半年后,她从太后宫那回来,脸色苍白。
他问侍女,才知道,她遇上了去给太后请安的皇帝。
当时,他只当她是第一次见皇帝,太紧张了,并不知道他的妻子是在震惊撞见的天子竟是五二精庐的那个男人。
新婚夜她曾经暗示过自己不是完璧,可他无论如何没想过那人竟是微服的天子。
那一场邂逅后,皇帝也牵起了民间那一场旧情,动了心思,处处私下纠缠。
她不敢告诉他。
可笑他上辈子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只觉得从那天起,他的太子妃少参加宫中聚会宴请,遇典礼也托病避开,却也只当她害羞,尽可能满足她,自己在朝中则落了个宠妻储君的名。
直到他寻了生育方子,她有孕了,他才觉得她心情好了些。
那天,她难得与几名内命妇去了后宫,在上林苑游玩。
这一去,半日不回来。再回来,却是被人抬回来,宫奴说,太子妃回来的路上跌跤,滑了皇嗣。
太医还没来时,她躺在床上,群摆鲜血淋淋,竟然没哭,只是白着一张脸,大大一双眼瞳失魂落魄,喉间飘出的呼喘是隐忍。
有孕以来,她处处小心,宫奴们前呼后拥,他不信她会跌跤。
他将她的贴身侍女拎出门外,那侍女才戚戚哀哀跪下来说了实情,上林苑中,碰见了圣上,圣上召太子妃水榭小阁见了一面,出来没走几步,就成了这个样子。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他跟她的生活早就在一个人的操控下变了样。
他至今仍然无法想象,他的六叔召见他的妻子后,水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反正他失去了他的孩子。
这场滑胎是个转折,好像让龙椅上的那个人终于下定了决心。
筹谋了好几年,他的六叔成功破除阻力,为她改名换姓,避人耳目将她迎进后宫。
他披头散发,一改往日静默,冲到墀下骂他“蒸寡嫂,报侄媳”。
盛宠几年后,她小腹隆着,不明不白死在远条宫的床榻上。
那时,他早已经被寻了由头,囚在了太仓宫,可通过内侍的转口,还是知道是赵王所为。
六叔少子,几个亲子女都在幼年时夭折,没有养大成人。赵王是六叔养在属地,顺利长大的唯一亲生子嗣,从小疏于正统管教,刚一进京,骄横自大,不能忍受父皇盛宠的女人诞下可能夺走自己储位的龙胎,暗中买通了给她安胎的宫中医妇,鸩杀了她。
事后天子再是震怒又怎么样,流徙了赵王又如何,换不回她性命。
被折磨死在太仓宫时,睁眼再醒来时,他心中那口疼痛还在发震……可,手脚幼嫩,须发未盛,他拿起铜镜,不敢置信,竟重回到十岁。
亲生父皇殒命、几名亲兄弟莫名死去、亲叔叔回朝登基的那一年。
短暂的惊喜过后,他知道,如果不想他和她的悲惨重来一次,自己的战斗就要开始了。
他托病,尽量不吃宫中的膳食,就算吃了也立刻挖喉吐出,借口身子不适,避免六叔的怀疑,就是不愿像几个兄弟一样的下场。
没有人会相信,堂堂个皇子,好几个月都是靠母舅偷偷捎进宫的干粮来维持生存。
几名兄弟陆续逝后,打的是京城一场瘟疫的名义。六叔到底也有些良心,留了他一命,没有穷追猛打。
也许并不是有良心,而是需要留一个侄子,来堵天下人的嘴。
新帝登基后,他没有再像前世活得谨小慎微规行矩步,反其道而行之,肆意过活,*朋党,用肉肥膏腻、游戏人生来蒙有心人的眼,让高位上的那个人觉得自己是个不成大器的。
还有好几年光阴能改变,他心态平稳,不徐不疾。
最无奈的是,只有先改写了自己的命,才能来挽救她的。这期间,只能故意避而不见,错过跟她的一段光阴。
他作废了今生跟她的婚姻。
谢福儿听了半会儿才会意过来,他说的那宠妾是指自己。
高长宽不想跟她说那么清楚,有些记忆有不如无,见她疑惑,说:“昔太祖皇帝强纳花蕊夫人,视作禁脔独宠,说什么百般爱万般怜的,还不是由着弟弟在校场上射杀了妃子。赵王是他亲子,比弟弟又是更亲几分。”
太祖、花蕊夫人什么的,根本就不是这年头的人和事,谢福儿试探:“你说的花蕊夫人太祖皇帝,是谁?”
高长宽松开她头颅,凝视她眼,脸上有柔情:“不大记得了……依稀很久前,有个人跟我讲过这个故事。”
不管记不记得,谢福儿却彻底信他,他知道不属于这时空的事,那么他的提醒就不是信口开河。
她蜷手推他胸膛,退后了两步,拜了一拜:“多谢提醒。”
高长宽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还是不愿意走?上次在驿馆我就说过,就算你走,也不会有后顾之忧,不会牵连谢家。”
谢福儿笑了笑:“太子办事一向稳妥,我当然放心。太子是不是打算趁着大雨,一把大火烧了这个没人管的冷行宫?到时遍地烧成黑炭的死尸,举朝上下只当一个出宫礼佛自省的宫中夫人倒霉,丧生天灾,当然不会牵连我娘家了,说不定皇上到时还因为愧疚,让谢家世代享受延绵恩泽,从此我却成了个没名没姓,连爹娘兄弟都见不了,一辈子回不了家的活死人。”
高长宽没有讲话。
谢福儿蹲下/身,试了试那名内奸的鼻息,被高长宽这么来去一折腾,早断了气,缓缓站起身:“……那个告诉太子花蕊夫人故事的人,还有没有跟太子讲过另一个故事?蝴蝶在东岸拍动一下翅膀有可能会引起西岸一场飓风,太子既然能逃出生天,改命换运,那名宠妾也不见得一定就是我。我既然得了太子提点,以后也会加倍小心,太子珠玉在前,教了我,与其躲,不如争。”顿了顿,老实说“时候不早了,太子帮我收拾了这具尸体就走吧,我一个人搬不动……”
高长宽唇角有股涩苦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