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他时,他正在屋里照镜子,我左呼右唤了好一阵,才总算将他这尊菩萨请出了门。这人是请出去了,但他每走出几步,又回头问我一声,‘我头发没乱罢’或是‘我衣裳没皱罢’,真叫人惆怅得没有想法。好不容易熬到大门口上了轿,耳根子才清净些。
一路经轿子抬到城南的太守府,约莫行了大半个时辰。
门口的家丁接了帖子,颇热情地将我们迎进去。因出门前文昊照的那七八回镜子耗费了太多时间,进得大厅时各路的家主已经将大堂塞得满满正正,三个聚成一堆,四个凑作一团地围着宴席寒暄。是以,当我与文昊迈进去时,也没引得多少人注意,就连小丫鬟为我们安排的座位也是个靠边的。
我一向不喜往人群里扎堆,也头疼那些老掉牙的客套话,此番安排正合我意。却不知一向高调的文昊是个什么心情。回头看他时,他正将脖子伸得老长,望向一座庞大的人堆里。
我猜测这中间围的定是哪家娇花照水的小姐,便推了两把文昊,笑着道:“我们这个方位怕是不大适合观赏,左右此时离开席还有一阵,你凑近些去罢。”
他回头看我一眼,一副惊遇知音的神情,从椅子上窜起来道:“好一个体贴的素锦,嘿嘿,那我去去就来。”说完摇着折扇奔了。
小丫鬟正好递了杯茶水过来,我一个人乐的清闲,便坐在椅子里慢慢地饮了。但坐得久了难免有些乏味,好在一旁人堆里的几个老头十分聒噪,我便顺道光明正大地听了回墙根,也算是添了几分趣味。
一说:“今日这崇德宴,青州城的大户几乎来了个齐全,却不知能筹到多少银两。”
一说:“据说当年福昌公主开仓济贫时,也召集了帝都的大户开了个什么宴会,筹到的善款高达三百多万两。但谢太守此番效仿,恐怕难说。我看这宴会中的人多是怕扫了太守大人的面子才来的,最多也就捐个几千两聊表心意罢了。”
一说:“杜老爷此话有理,我们底下捐得再多,这政绩仍是别人的,就算是博得头彩,也不过是花大价钱买了块牌匾而已,好没意思,还不如留着银子多娶几房小妾来得实在。”
又一说:“是啊是啊,还是刘老爷想得实在。就是不知在牌匾上题字的御史大人是帝都的哪位大人,也不知今日会不会出席。”
再一说:“甭管是哪位大人,反正有好处也轮不上咱们。”
我想,他们若晓得这御史大人便是当今最得宠的八皇子,恐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如今奉正皇帝已至六十八岁高龄,传闻已将大部分政事都交给底下的儿子处理,这八皇子不仅才华横溢且还是端文皇后的亲生儿子,向来颇得老爹的欢心,也是最具实权的。若哪家能攀得这样一位高枝,自然是前途无量。现下想来,这粽子兄还是办了些实事的,不枉费我这些年来不辞劳苦地揍他。
正想得入神,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谢太守啪啪啪拍了三个巴掌,立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散乱在各处的宾客意识到主人即将发言,纷纷停止喧嚣,自觉回席翘首以待。文昊拎着把折扇一步一摇地走回来,脸上笑得十分开怀。我猜定是方才与人堆中围绕的小姐聊得投机的缘故。
也只有这个缘故了。
众人落座之后,大厅当中一时寂静。谢太守抚着嘴角的八字胡,在场中打了阵官腔,自是‘感谢诸位前来参加此次宴会,老夫代青州所有需要救济的百姓谢过’,‘看到如此多的俊杰加入慈善大军,老夫感动非常’,‘希望大家踊跃捐钱捐粮,陪贫苦百姓共度难关’云云。
我越听越觉得上下眼皮交缠得厉害,半个时辰后,我已感觉快要睡着。然而,就在将睡未睡这个节骨眼上,却忽地被一道热气腾腾的目光射了个激灵,硬逼得我从头发尖尖到脚趾尖尖都来了精神。
虽说感觉到这道目光,却仍是找不准方位。席上众人纷纷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将头点上一点,看模样听得十分入神。场中太守大人正讲得唾沫横飞,我又不好贸贸然东张西望,只得端起面前的茶盏,低头饮了一口,顺道以眼风四处搜寻一阵。
从左边瞄到右边,发现只有斜对面一位着暗紫色绣金纹袍子的公子听得不大认真,不仅微仰着头颅,且那视线所对之处,堪堪正是本夫人我。我抬头看他时,他也不闪不避。那灼灼目光热烈中带着隐晦,疏离中带着婉约,看得我周身的汗毛都竖了一竖。
回想当日去公主庙求签时,那解签先生说‘夫人怕是要犯桃花啊’,如今将之于这位身着暗紫色绣金纹袍子的公子这道复杂的目光相结合,我觉得,呃,这朵桃花多半便是他了罢。
但一个男人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妇人看,终究不是个体统,我便琢磨着该如何让他有这个觉悟。而就在考虑究竟是‘我先避,还是以眼神杀得他退’这个重大问题的瞬间,席上不知谁打了声响亮的呼噜,将原本入神的宾客惊醒一大半。我突感天灵盖一道灵光打下,赶忙趁此机会将视线移开,回首去众里寻他找寻那位打呼噜的知音。也正亏了这一扫,我方才悟得那众人点头的姿势原是在打瞌睡。
试想几十号人同时在席上打瞌睡,这该是个多么庞大而壮观,悲催又喜感的稀罕场面啊!
太守大人遭遇如此尴尬,只将皱巴巴的脸黑了一黑,便再未讲话。一旁的司仪十分懂事,嗓音也相当洪亮,两步窜上来,长长地嚎了声“募捐开始”,立即将没醒的那部分也嚎了个精神。我有些感慨,觉着不论什么时候,与金钱挂钩的事总能为众人提神。
角落的笔官准备好笔墨,这就开始募捐了。片刻功夫,大厅内又恢复了原先的生气,席上的各路家主一个接一个地将带来的银票递交上去,笔官每记录好一笔,司仪便嚎一嗓子报个数。可谓是十分透明,十分公开。
但我却觉得,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令大家产生一种攀比情绪。这就好比男人们娶小妾,娶得越多,越漂亮,就越彰显自家实力,也就越有面子,越有优越感。但凡有点财力的人家,哪个不是妻妾成群。你娶我也娶,你的漂亮,我的比你更漂亮,就算在质量上不能占优,也起码要在数量上占个先。这就直接导致富人家的老婆越来越多,穷人家越来越娶不到老婆。今日的募捐采取公开透明政策,也是一个道理。
但谢太守今日,恐怕有些失算。我听了好一阵,发现这银两的数额基本在一千两至三千两之间浮动,偶尔有个数额高些的,也不超出八千两。但每每有捐得多些的冒头,也能引得底下一阵议论。
文昊摸着怀中的银票,有些按耐不住:“倒是要等多久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年轻人,莫急,心急喝不到豆腐脑,我们势必要等到最后一个出手,才能够一鸣惊人。”
他回头看我一眼:“你是想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吧?”
我愣了一愣,觉着好像是这么说的,于是点了点头道:“呃,其实也可以这么理解。”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忙了一天,今天总算把这章补齐了。
呃,大约晚上还有一更。
☆、第十四章
这一等便又是大半个时辰。我与文昊闲来无事,双双坐在椅子里饮茶,结果因茶水饮得太多,接连跑了三趟茅司。未免错过募捐,每当我奔出去时,便将银票交给文昊,他奔出去时,便将银票转交给我。如此反复几次,我们终于悟出一个道理:一切不以口渴为缘由的饮茶都是找罪受。
此后的时间我们深深谨记这个道理,窝在椅子里干巴巴地等着抛银子。但这太守府的办事效率着实低下,我们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当司仪哑着嗓子喊‘还有没有要捐的’的时候,我已忘记此行的目的,还是文昊捐完银票走回来,引得全场哗然之际才骤然省得,原来十万两白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抛了。
我竖起耳朵听了阵底下的议论,多是说钱家后继无人,只剩下两个败家子云云。这没什么可气,天才总是不被人理解,此番舆论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文昊凑近我身边,疑惑道:“不对啊,底下的人怎么都在骂我们傻呢?”
我说:“那是因为他们傻,他们不晓得这御史大人是何身份,一会儿等谢太守宣布八皇子入席之时定会气得捶胸顿足的。”
将将说完这句,谢太守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我们的方向招呼道:“今日由永丰钱庄的钱家博得头彩,实在是可喜可贺,老夫在这里替青州所有需要救济的百姓向钱夫人以及钱二少爷道谢,有二位如此慷慨的善人,实乃百姓之福。”
我与文昊赶忙起身,朝谢太守连连作辑,顺道说了几句忧国忧民匹夫有责之类的话来提升光辉形象。自然又是引得底下交头接耳,议论声声。
一顿客套之后,谢太守一挥袖子,这就宣布开席了。我愣了一愣,心里直犯嘀咕,这八皇子还未到场,怎的就宣布开席了呢?我们捐了这么大一笔银子,就为了引得他的注意,这下可好,竟是连个面都没见着,好歹也出来吃杯酒呀!
文昊扯了扯我的袖子:“这十万两银子该不会是都打了水漂吧?”
其实我心里也相当没谱,但为了不让他怀疑本夫人的英明程度,只得硬了头皮安慰道:“放心,不是还没拿到牌匾么?我猜他定会亲自送到府上的。”
文昊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端菜的婢女迈着翩翩步子涌入大厅之中,只片刻功夫便将桌上摆了个满满整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通通都有,可见这太守大人为了崇德宴是下了些本钱的。大伙儿吃得挺欢快,我却满心忐忑食之不下。主要是一想到那十万两白银扔出去,有可能连水花都没荡起一粒,便有些不是滋味。
同桌的商户前来敬酒。敬完文昊便又敬我:“钱夫人一介女流却能如此大义,可谓是女中豪杰,今日能与夫人同桌,实乃荣幸……”
我想,此人嘴上将我夸得天花乱坠,心里指不定在如何骂我傻呢。但事已至此,就算是打落牙齿也只能和着血水往肚子里吞,亦只好笑着陪他饮了。
敬酒这码事,向来是有一个人带头便有一群人随波逐流,几十号人轮番上阵,再好的酒量怕是都要犯晕的,更何况是我这种不大饮酒的,几圈下来便有些不胜酒力。好在文昊对这方面略微擅长,再有人来,便颇贴心地为我挡上一挡。但芸芸众生当中,总免不了会遇到些不依不挠的,宴到一半,我已有些占不稳脚。
正惆怅着该找个什么缘由离席避上一避,场中突然丝竹声起,紧接着冲出一众衣裳单薄的舞姬,人手一条彩绫,那水蛇般的腰身扭得勾魂之极。这席上大部分皆是男人,如此腊月寒冬,能见到此番景象的机会不多,自是万万不能放过。是以,当舞姬们袅袅娜娜地入得厅中,便即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这真是个天赐的好时机啊好时机,若不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