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看,我这玉佩究竟有没有用处,若是瞧不出来,便去请你们的冯周冯统领亲自瞧瞧。”
他脸上僵了一僵,又拿着手里的玉佩寻思半天。一旁的侍卫大约看不下去,便凑过去撇了一眼,这一眼还没撇到头,脸色便唰地一下白了,立马提高了嗓门指挥道:“这是公主坟失窃的玉佩,快,将她围起来!”
禁卫军迅速围上来,枪头对准我身体的每一处,那侍卫则拿着玉佩迅速奔往城楼。大约是请示上级去了。
这正是我所料的结果,也正是我想要的。
时隔八年,且不说还有没有人记得福昌公主的样貌,就算记得,也定然难以接受死人复活的事实。要入得这宫门,便唯有引出当年时常经手我出宫的禁卫军统领冯周。
今日运气不错,冯周没去喝酒,就在这广陵门的城楼之上,那指挥禁卫军围住我的小将往上一报,便立刻赶了下来。隔着十来步一望,瞬间变了脸色。
我低头捋了捋裙摆的褶皱,淡淡道:“冯统领,多年未见,可还认得当年吵着要你放行的小丫头?”
他手上一抬,原本围住我的禁卫立马散开,留出颇大一片空当。冯周颤着嗓子道:“你、你是?”
我指指他手里的玉佩:“倘若冯统领不记得了,便看看那玉佩,上头有我的名字。”
他周身一顿,脸上尽是不可置信。良久定了定神,踱至我身边谨慎道:“此事事关重大,又委实离奇,姑娘若要证实身份,还请将当年的事说出一二,以令人信服。”
冯周说出这些话乃人之常情,也难不倒我。自信一笑,道:“奉正三十四年八月,黎宫十年一次的祭祖盛典,本宫那时年幼好玩,爬到太庙后的珙桐上下不来,是你抱我下来的;奉正三十六年,本宫十岁生辰,父皇准许我出宫游玩一日,是你扮作我的随从陪护前往,结果玩得太尽兴,”我笑笑:“竟在半路睡着了。冯统领,如果本宫记得不错,那日是你背我回来的罢?”
他脸上的神情由平静转为呆讷,再又呆讷转为惊诧,立原地许久不曾动弹。我想了想,续道:“接下来是那年年关吧,本宫不知从哪个宫娥口中听说百姓每年那个时候都要张灯结彩放花灯,热闹非常,便好几日都惦记着这事儿,整日跑到你跟前晃荡,想让你偷偷带我出去看一次,结果……”
话没说完,他已哗啦一声跪下,将玉佩捧在手里:“公主……您……”
我晓得这残缺的一句话中包含了太多东西,却没有时间去顾及他那些复杂的情绪。只倾身将他手里的玉佩拿回来,望着宫门内绵长的甬路缓缓道:“我要进宫。”
有冯周开路,此行顺畅非常,浩浩荡荡引得不少宫人侧目。但黎宫宫规,宦官及各主近侍以外的人皆不可进入,除非是得了旨意,又或是事态紧急方能先行而后奏。如此,入得宫界之后,便仅剩我一人独自前往。
这正合我意。
一别经年,时光并未消磨掉我对这里的熟悉,一路穿门越院,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到得汐梧殿,一个岔口都没有走错。
但明显已极少有人还认得我,即便认得,大约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这双眼睛。是以,当我活生生地立在汐梧殿时,我那正在竹塌上小憩的姐姐立马惊得从上头翻下来,惶恐道:“你、你是谁?”
我往前迈出两步:“皇姐如此健忘,叫妹妹好生失望啊!”
她扶着身后的竹塌哆嗦着后退:“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左右环视一圈:“你这汐梧殿怎么冷清得这样?大热天的,小憩时身边竟连个打扇子的人也没有。”我看着她道:“姐姐,想必你这些年过得不好罢?”
她伸出只手指着我问:“你、你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我做出个笑的模样:“哦,你不说我倒还忘了,今日来就是想问问姐姐你,八年前推我入清江的那笔帐怎么算。”
她砰地一声栽倒在竹塌边,惊恐道:“来人!快来人!将这个疯婆子赶出去!”
话音一落,殿内顿时奔进来几个内官。为首的嬷嬷过来拉我,手还未碰到便吓得倒退两步:“福、福昌公主?”
她这一声尖唤,唤得剩下的几人也瞬间被吓白了脸,纷纷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我从容一笑,并不计较,只回头望着竹塌边的人问:“姐姐,你怎么说?”
她歪在地上张了好几次嘴,又合上,磨蹭半天,却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逼得人不得不主动些。
我在她身边蹲下,缓缓道:“既然姐姐不晓得怎么办,那妹妹便给你指条明路罢。”我将隐在腰间的匕首抽出来递到她跟前:“当年姐姐要我选,是自己跳进清江还是由你推我下去,如今妹妹也给姐姐两个选择,到底是自己了断呢?还是我帮你了断?”
她一张脸血色全无,哆嗦着退了几步,突然仰天大笑:“你以为杀了我就能赢么?你输了,我们都输了,白恒他是为另一个女人而死的,你永远也赢不了我!”
我觉得好笑,便真的笑出来:“你说的可是青州城的钱夫人?姐姐难道没打听过,那钱夫人便是钱家从清江里救起来的么?”
她一脸无法相信的神情,摇着脑袋不断重复:“不可能,我问过八皇兄的,他不会骗我,他不会骗我……”
我从地上站起来:“半年前你射我一箭,结果废了只手,算是扯平。可当年推我入清江,还欠我一条命,再加上半年前间接害死了白恒,总共两条命,如今我只要你自裁已经是仁至义尽。”说着将手中的匕首仍至她跟前:“你且自便吧。”
地上“哐当”一声,令她那纤弱的身子也极配合地跟着晃了一晃。
殿内一时间静得没声,仿佛时空就此凝结。俄顷,染过蔻丹的手缓缓伸向地上的碧刃,呆立一旁的嬷嬷才终于有了声响:“公主,使不得啊!”
那伸向匕首的手却并无停顿,只一路颤抖得厉害。等好不容易碰到那匕首,原本伸过去的手又蓦地缩回去。口中硬生生蹦出三个字:“你休想!”她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有本事亲手杀了我!”
这话我听着耳熟,记得文昊也曾说过类似的一句。大约是说:“有本事你再将我锁了。”我便果真将他锁了。如今才短短半年时间,竟又有人想要看我的本事。事实证明,历史果然是重复的。我虽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却也不至于仁慈得连三番两次谋害自己的仇人都下不去手。她低估了我,也低估了我心中的仇恨。
我倾身将匕首拾起来:“是你逼我的。”我能感受到内心澎湃的仇恨,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讲话的同时手上一扬,手里的匕首便直直朝她划过去。
于此同时,身后响起几声恼人的尖叫。我面前的这个人却丝毫声音都没发出来,大约是没想到我果真会动手,又或许是根本来不及说些什么,只露出个复杂的瞳色。
像是惊恐,又像是绝望。
☆、大结局
我坐在清水居靠窗的座上饮茶。
今日来得稍早了些,楼中的茶客并不多,稀稀疏疏才勉强凑得了两三桌,大伙儿趁着说书先生尚未到场的当口,正聚在一起闲磕牙。
我捧着杯浓茶望向窗外,看秋阳缓缓冒出江面,印得满目橘红。
九月前我与蕴华重逢之初,便是坐在这里。那时说书先生讲的是公主坟被盗之事,所盗之物正是我随身的这枚玉佩。当时并不晓得,那传说中的盗墓贼便是蕴华,而如今,我已能感同身受地晓得,他为宁可何引得那样大的动静也要拿回它。
不是它价值连城,也不是它所能代表的身份和地位。只因这玉佩当中,记载着我们所走过的每一步。这是属于我们的东西。
隔壁桌一个穿得紫汪汪的男人将手里的折扇摊开来:“诶,你们说说,那福昌公主死而复生的事究竟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为何要八年后才回黎宫呢?回宫之后竟也没发生什么热闹事儿,就跟又凭空消失了似地,怪哉怪哉。”
另一名穿得绿油油的男人蹙眉啪嗒了两下嘴皮子:“我看呐,大约是有人闲来无事的谣传。你想啊,福昌公主当年死于自焚,就算活过来,那定然也要被烧得面目全非啊!谁还能认得?”
一旁长得圆冬冬的男子左顾右盼一番,凑近二人道:“告诉你们啊,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宫里头当差,说是确有其事,当时好些宫娥侍卫都瞧见了的,却不是说福昌公主死而复生,而是说化作鬼魂回来寻仇。”
紫汪汪和绿油油立马哗然。
圆冬冬续道:“说那福昌公主身着白衣一路飘进十三公主的寝殿,没多久就有人听见殿中传出尖叫,却又无一人敢靠近,只好去请奉正前来,不想待奉正赶到时,十三公主已被毁了容貌,一双眼珠子都被挖出来,周身都是血啊……”
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传言总是不怎么靠谱的。当日我不仅没挖她眼珠,更没有毁她容貌,不过在皇姐脖子上浅浅地划了一刀,她便吓得昏死过去。
一开始我确是想她死的,可匕首划过去的那一刻却突然明白了,恨一个人这样容易,杀一个人也这样容易,唯独活下去才是最不容易之事。她使了这样多的手段,却依旧输得一败涂地,于我来说,活着跟死了已无甚区别。不如就让她怀着颗失败的心活下去,这才是最好的报复。
打算离开汐梧殿时,被赶来的父皇拦住。如今的父皇已不如八年前那样精神,不仅走路都需要人搀扶,连声音也苍老得不成样子,张了好几次嘴,才颤着嗓子道:“玥儿?你果真是朕的玥儿?”他推开一旁的近侍疾走两步:“你并没有死,为何这么多年都不回来?”问完又幽幽地叹气:“玥儿,你在怪父皇是不是?”
看着他脸上的皱纹,我头一回觉得,此时的他不是个君王,只是个寻常父亲。但无论他此刻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都始终跟蕴华的死脱不了干系。
我看着左手边绯红的门扉:“我从来没怪过任何人,也不打算记恨任何人,从前不回来是因为失了记性,如今回来也并不是真的回来,只是想了却一桩私怨。如今要办的皆已办妥,”我从他身边走过:“便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微微一怔,又赶忙在后头唤我:“玥儿,玥儿……”我脚步顿住,听他道:“你的寝殿父皇一直命人留着,你……你什么时候想回来看父皇,便随时可以回来。”
我突然就觉得心酸,却仍是硬着脖子说出那一句:“玥儿早已死在八年前的那场大火,世上再没有玥儿。”
我终究还是没办法面对这个人,虽说他给了我皇室中不可多得的父爱,却也杀死了我此生所爱,幻灭了过去在我心中一切美好的憧憬。
世上再没什么玥儿。那个叫鸾玥的名字,早在我八年前决定追随蕴华之时便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史书上荒唐的一笔。
我就这样离开。父皇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