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娆回头轻轻一笑,“刚刚想起有样东西你定然喜欢,取了送给你。”说着对他招一招手,加快脚步向宫苑深处走去。这琅轩宫废殿甚是冷清,但越往僻静之处却似乎越觉温暖,待到后来,四周竟见花草之迹,星星点点若隐若现,折过一处山石,身畔忽闻花香,遥见几株花树亭亭而立,姿影绰约。夜玄殇原以为当此时节正值寒梅盛放,待走近一看,发现竟是一丛桃林含苞待放,不由甚是惊奇。原来这琅轩宫和重华宫一样,皆是靠近温泉海而建,眼下虽是隆冬,却因下有温泉地脉,自成温暖之地。只是此处地势较重华宫略偏,比之那般繁花盛开四季如春的美景自然略逊一筹,但也正因如此,方才形成了外面羽雪铺地,当中琼花灿烂的奇异景色。
两人走到桃花林下,子娆拂开花忮曲折而入,夜玄殇饶有兴趣地欣赏花中佳人。四周夜色清静,两人衣襟掠过花枝,几乎可以听到落花细微的声音,点点桃色在她晶莹的指尖晃动,灯光烁烁,仿若引人入梦,一片清幽绮艳。如此未行多远,子娆便在一株桃树下停住脚步,笑道:“是这里了。”
夜玄殇低头看去,只见这桃林环绕之处卧有数块光滑朴拙的圆石,人到此处隐隐便觉一股寒意,与周围温暖的感觉甚是不同。子娆招手和他一起搬开当中一块圆石,下面竟见些许冰雪,无怪四面桃林丛生,而这里却独独留出一片空地。子娆挪开圆石后,伸手道:“借你佩剑一用。”夜玄殇随口问道:“做什么?”子娆笑吟吟地指了指石下冰地。
夜玄殇不知她弄什么玄虚,将灯火交到她手里,反手拔剑出鞘,便拿纵横天下的归离剑做了掘地的铁铲,破开冻土向下寻去。子娆执灯在旁,不断提醒他小心。片刻后叮的一声,归离剑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子娆喜道:“找到了!”俯身同他细细清开泥土,露出一块白石。她伸手在四角按了一按,那石盏缓缓向侧移开,露出里面一方小小的地穴,灯光照处,两个光洁莹润的白瓷晶瓶并列在内。
夜玄殇忽然神情微动,说道:“好香!”转头去看花林。子娆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瓷瓶,笑道:“不是花香,是酒香。”原来这地穴中存着的是两瓶美酒,瓶盖未启,已是清香扑鼻,就连这一林桃花也是有所不及。
夜玄殇生性不羁,万物皆不萦怀,唯好寻访美酒,品尝佳酿,昔日与彦翎曾经踏遍漠北,只为寻传说中一处酒泉,更曾带子娆深入穆国雪域绝岭,破冰取酒,不醉不归。正惊讶这酒香清奇,子娆已打开瓶盖封口,含笑递到他面前,“你且尝一尝,这酒较之惊云冽泉、云湖玉髓又如何?”
夜玄殇抬手接了过来,只觉呼吸间幽香微苦,清心涤尘,啜饮一口,一缕清流缠绵唇齿直入肺腑。林下桃色万千,缤纷落上肩头,那丝缕酒意若隐若现,便如飞花流水,潋滟明澈,转折倏忽之间穿重楼过经府,顿时令人遐思无尽,心旷神怡。他微微闭目,一时不语,子娆不由催促道:“怎样?”夜玄殇睁开眼睛,轻舒一口气,说道:“好一个桃夭风流!”
“风流?”子娆看向酒瓶。夜玄殇点头道:“这酿酒之人,乃是天下第一通透心思,当世第一风流之人。若非如此,这酒纵然醇美却难令人心动。”
子娆听他称赞酿酒人,轻声一笑,说道:“这酒名作桃夭,是此处桃林第一年开花的时候,我陪王兄一起酿的。你却不知,单这酿酒的水,便是取了温泉海源头的清流,用正值盛放的桃花反复熏蒸了七次,每一朵桃花都是我亲手采摘,绝未经过他人之手。熏蒸之后的桃花水色若胭脂,十分美艳,但却失之浓郁,不能用来酿酒,所以王兄又命人研碎了数块东海晶石,一点一滴,用那晶沙将桃花水滤了三天三夜,去除其中的烟火之气,如此又是七次,最后总共也只得了这两小瓶,方寻了这冷暖相交的桃林深处存了起来。此处桃花经年盛开,地气灵秀,算来这酒已经藏了差不多十年,才有如今这般滋味。”
夜玄殇笑道:“我说这酒怎的如此清艳风流,原来是经了仙子之手。不过这制酒的法子好生麻烦,如此十年才喝得一次酒,岂不叫人等得心焦?”
子娆凤眸微挑,“我送你酒喝,你倒嫌我麻烦,若是不喝便还给我!”说着伸手去抢酒瓶,夜玄殇手腕急沉,向下避去,子娆抿唇轻笑,纤掌在半空画了个轻弧,倏地截向他腕脉,指尖微屈直点他内关、神门二穴,手法甚是巧妙。夜玄殇笑赞一声,小臂却忽然晃了两下,不知怎的便脱出她指掌范围,跟着左于轻轻—带,已握住她柔荑笑道:“送人的东西怎能要回去,再说这可是你欠我的。”
子娆自不是当真跟他抢酒,笑道:“堂堂一国之主,如何竟耍赖,莫非我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惊云冽泉不算酒吗?”
夜玄殇倾身道:“惊云冽泉王者之气,好虽好矣,但也不甚合我胃口。倒是这桃夭酒,风流洒脱,却又不失雅致,冶艳明媚,偏偏不失清傲,若说起来。倒是这个更胜一筹。”
子娆媚然道:“酒再好也就这一瓶,想要再喝,便等十年。”
夜玄殇道:“莫要小气,不是还有一瓶吗?”
子娆伸手在唇上轻轻一抵,星眸流转,悄声道:“这酒王兄原说有什么用处的,他这人说过的事可轻易不会忘记。我取这一瓶送给你,另外一瓶可要给他留着,若是都偷偷取走了,回头他怕是要生我的气。”
夜玄殇低头见她桃腮流晕,娇俏妩媚,灯火花色之下端的是美若仙姝,忽然间心中微动,手臂一收,俯身便在她唇畔轻轻一吻。男子温暖阳刚的气息带着花色酒香倏然掠过,仿佛一丝电流直入心间,子娆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他,不知为何面上竞似火烧一般。一片落花轻盈飘落,恰恰掠过娇软柔唇,停在男子修长有力的指尖。夜玄殇见她这副模样,倒也有些意外,俊朗的眸中不由流出一丝戏谑的微光,“美人投我以琼浆,我报美人以风流。”
子娆只是愣了片刻,随即恢复如常,目光妩媚轻扫,一转起身,“风流非君子,无怪你与彦翎那小滑头交好,两人原来一般德性,既是好酒,又是好色。”
夜玄殇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欣赏她轻嗔薄怒的颜色,笑道:“食色性也,缺一不可,玄殇本非君子,公主莫非今日方知?”
子娆听得此话,忽然想起当日与他共赴魍魉谷的情景,心头微微一暖,算来不过年余光阴,但却不知为何,感觉两人似已相识多年。以前从来不知,原来茫茫尘世中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于你的生命之中,一丝微笑,一次凝注,一瞬回眸,无关血缘,无关宗族,无关你是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你便是你,我便是我,但彼此之间很多话无须多说,很多事无须多问。
子娆含笑回眸看了他一眼,复幽幽一叹,转身去掩那石盖。夜玄殇收起酒瓶俯身帮她,突然目光一瞥,道:“这是什么?”子娆凝眸看去,咦了一声。伸手自石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打开查看一番,轻声道:“居然没有坏掉,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飞起来。”
夜玄殇移了灯火过来看,只见她手中拿着一盏细竹编制的天灯,灯罩所用的材质似乎有些特别,映着火光时泛出一层浅浅淡淡的银色微芒,上面依稀绘了两枝盛开的桃花,枝叶娇娆,显得格外别致。子娆将它托在手上,指尖徽微一亮,便以焰蝶之术点燃了灯火。过不一会儿,那桃花灯微微晃动,冉冉上升,自一片桃林之间轻盈飘转,向着夜空徐徐飞起。
黑暗中金焰流光,几只焰蝶翩跹展翼,紧紧伴在桃花等旁,焰光照透灯上花枝,远远看去,竟是一片灿烂夺目。子娆前行几步,目送灯焰蝶光越升越高,唇边渐渐流露出欢喜的笑意,仿佛那夜空中浮泛的光明是记忆中最为美好的事情,红尘之中最为眷恋的想念。那样的神情目光,令人心动亦觉心疼,夜玄殇斜倚花树,静静相望,时间仿若回到当初魍魉谷中,她也曾用这样的目光遥望虚空,那时他曾经相问,而此刻却已不必再问。
竹苑琅轩中,子昊站在临湖回廊之上,忽然抬头望向天空。一盏桃花灯,伴着几点焰蝶升向虚无的夜色,桃影蝶光,流散如雨,仿佛点点星光照亮了那双深邃的修眸。子昊静静望着灯焰深处娇艳盛放的桃花,星雨晶莹,飘落衣襟,缠绵流连。许久以后他终是无声一笑,转身之时,那灯光遥遥隐灭,花焰悄逝,夜空复作黑暗一片,再无任何光亮。
两日之后,东帝功成出关,便传了百仙圣手蝶千衣来见。蝶千衣在离司带领下入了竹苑琅轩,隔着琼林碧竹停下脚步,离司指点了几句后先行退下。林中传来一人清淡的声音,“神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蝶千衣也不入林,撑了一把竹伞便在雪中站定,片刻后说道:“辛苦倒也没什么,但可惜这一趟帝都似乎来之无益了。”
飘雪如羽簌簌而落,林中之人笑了笑道:“早听说百仙圣手医术如神,如今看来竟是比那巫医歧师更胜一筹,听声辨息便已断定生死。”雪中青衣澹澹,有人缓步而出,蝶千衣目光一抬,便低了头,敛襟拜见。子昊却也没十分注意她,抬头淡看林外飞雪,说道:“神医不必多礼,朕要子娆请你前来非为他故,乃是有一事想要请教,这边请。”说着当先便往林后走去。
眼前竹林占地极广,白雪之下碧色如海,静极无声,其中琼阁点缀,屋宇隐现,一眼望去似乎相距不远,但走了许久却始终未到,再抬头看,那些楼舍却仍在眼前,烟雪之下予人幽缈神秘的感觉。子昊在前徐步而行,青衫一转忽然没了踪影。蝶千衣心中吃惊,快行几步却觉眼前景色骤变,一座昆山玄石筑造的高台出现在竹林之中,其上楼阁耸峙,端严嵯峨,看去只觉宽宏无极,不知究竟建有多少屋室。
子昊前行不远,推开其中一扇门进入,里面除了一席一案之外,偌大的房间尽是密密麻麻的书卷。单这一室之中便有数千卷之多,若是其后楼阁皆尽如此,那这里所有书籍加起来当真可称得上是浩瀚如海,不计其数,只怕穷此一生一世也看之不尽。蝶千衣知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王族禁地————琅轩书苑,正自着眼打量,忽听子昊道:“朕带神医到此,是想请问几样药物,可知辛凌香、寒水石、伏龙胆、雪上鬼羽再加佛子密陀,辅以九川仙枝草为药,有何功效?”
蝶千衣听闻这几味药名,目中闪过丝缕诧异,只因这些皆是十分罕见的药物,尤其雪上鬼羽和佛子密陀,世上恐怕并无几人知晓,那九川仙枝草更是早已绝迹百年,沉思片刻道:“若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巫族的药方,王上是否自《巫典》得知?”
子昊转身道:“神医听说过《巫典》?”
蝶千衣目光在案前一卷书籍上一掠而过,说道:“有所耳闻,但从未亲眼得见。王上应知辛嬴国原是巫族聚地,在被烈风骑灭国之前,国中多有奇人异士,说起来我母亲便有一般巫族血统,所以我对《巫典》一书并不陌生。”
子昊落座席前,低低轻咳了一声,“辛嬴国曾被称为巫国,倒是确有其事。昔年楚国鬼师横扫九域,军中便多有辛赢异人,所以皇非建立烈风骑后,第一个要灭的便是辛嬴,那还是朕刚刚登基时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