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有八九能确定,那个少年就是天启帝。他见了她,可是连名字都懒得问呢。
翠浮凑到她身边,贼兮兮道:“我听府里的人说,姑娘偷偷找人去国子监告知大表哥,让他赶快回来呢。”
张嫣不接她的话,只道:“怎么,他不在家里?”
翠浮不满她的装傻充愣,“噫”了两声,道:“他要在屋里,听见你回来,还不火烧眉毛地跑来迎接你?自你进宫后,他心情一直不好,整天和一班诗友到处游玩,谁见得到他身影?”
张嫣默然。
翠浮从小伺候她,察言观色,便知她现在心里不高兴,“表少爷跟天子呢,当然没得比,不过也一表人才嘛,大姐儿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张嫣笑道:“瞧你说的,我就这么势利?”
“我知道你不是势利。”翠浮给她揉肩膀,“人与人呢,确实需要点缘分。像你和表少爷,从小一起长大,可是好像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东西。不过现在好了,姑奶奶一定会撮合你们的。”
第二天早起梳妆,简单吃了两块糕点后,她就窝在房里看书。想起现在正是选后时节,她就莫名地心浮气躁,看不下去。
眼前突地多了一捧洁白山茶花,捧花的手白皙修长。张嫣无奈抬头,果见池漪正站在椅子后,满面笑容看她。
“哥,你不要每次都这么吓人好不好?”张嫣接过花,起身插到花瓶里。
池漪绕过一排椅子走到她身后,身形高大挺拔。见她闷闷不乐,他道:“你还在为选秀的事忧心啊?都过去了。”
“没有啊。”张嫣抚弄着花瓣,侧头看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池漪注视她,目光幽深,“刚刚。”
张嫣垂目,余光瞥见那花瓣,还带着露水。
她总是这样回避他。人就在眼前,他却毫无办法。池漪躁急地动了动,张嫣下意识往旁边移了移。池漪生气了,一步跨到她面前,伸手欲抓她。张嫣抬头,蹙眉瞪他,“哥!”
池漪对她又敬又爱,给她一瞪,气势立马降了下来,手慢慢握住,缩了回来。
张嫣暗叹声气,温言问他,学业如何?与朋友交往如何?
池漪一一回答,又觉好笑,“你怎么跟个女先生似的?行了,别闷在房里了,我带你去骑马。”
张嫣道:“头有些晕,不想去。”
池漪笑着夺走她手里的书,搁到桌上,“好了,嫣儿,在我面前就不要装了。我每次叫你,你不是头晕就是肚疼。我知道,你身体健康得很。”
张嫣相信,她再拒绝,这个性情急躁的表哥扛也会把她扛去的。
春光和暖,跑马场里绿柳荫荫,张嫣也不想纵马奔腾,由马儿载着,悠悠转了几圈,心情明朗许多。池漪在不远处纵马射箭。看着他俊朗面容,矫健身影,张嫣自嘲地笑了笑。已经够好了,她还想要什么呢?
池漪玩够了,也过来和她一起绿柳下漫步。
“本来想带你去白云观游玩的,不过现在外面太乱了,官兵到处走,九门也戒严了。”
张嫣诧异看他,“九门戒严?怎么回事?”
“应该是昨天传来的战报,辽阳失守了,辽东经略袁应泰自杀殉国。现在辽河以东土地全部落入努贼手中。”池漪激愤得拿鞭子抽柳叶。
“陛下已下罪己诏,有什么用?之前经略熊廷弼做的好好的,是他听信谗言,不辨忠奸,撤下熊廷弼,换上不会打仗的袁应泰。”池漪笑看着张嫣,又道,“以你的脾气,真要给他当了妃子当了皇后,看他这样,还不气坏了身子?”
张嫣沉默一瞬,叹道:“坐在那个位置上,哪有我们想象的容易?”
池漪心头忽地涌上不安,这个美丽骄傲如天鹅的女孩,真的会属于他吗?为什么她明明触手可及,却总让他觉得,如浮云般飘忽不定?
☆、选后
辽东战事让天启帝焦头烂额,选后之事不得不向后推迟。他欲重新起用熊廷弼,仍有一些言官跳出来反对。这让天启恼火非常。当初他以皇长孙身份乍登帝位,未曾出阁读书,未受过任何栽培,对朝堂军事一无所知。有人上书弹劾熊廷弼,他不明情况,让内阁六部科道官一同商议。商议结果呈上来,撤掉熊廷弼,换上袁应泰。
现在袁应泰丢了辽阳。用人失当,他当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言官整天吵来吵去,把私人恩怨加诸在国家大事上,伺机报复,也让他不可忍受。
“拟旨给兵部,将熊廷弼更换缘由,还有参论他的各个官员一一道明,给朕呈上来。”
“再下旨给熊廷弼,作速赴京,接任经略一职。”
待到四月中旬,忙完国事,他才有闲心整顿家事。得知张嫣被赶出宫后,刘昭妃几次来乾清宫见皇帝,都被客氏以“陛下忙于国事”拦在门外,老娘娘身体本就不好,受了气,一下子卧床不起了。
天启只得独自前去元辉殿。客氏乘轿在后跟着。走到中左门时,信王朱由检正打门里出来。天启在车上看见,忙吩咐长随停下,下辇,招呼他:“弟弟过来。”
由检上前作揖:“皇兄。”
客氏下了轿,过来给他行礼。由检象征性地瞅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天启笑着拉他:“跟我一起去元辉殿。”
“不是吧,皇兄,你选皇后,我去干什么?”由检别扭躲闪。
“这有什么?”天启拉住他不放,笑意融融道,“来吧。”
“还是不了。”由检抗拒。
“陛下,”客氏笑道,“陛下,殿下既不愿意,何必勉强?”
由检清清嗓子,淡淡道:“不是不愿意,只是觉得,有些不合礼仪。”
“哪那么多规矩?”天启硬把他推上车。两人并排坐着,叽叽咕咕。车重新起动。由检睁大乌黑眼珠说:“我差点忘了。这淑女中有一个长得特美的,还挺有才学。”
“真的?”天启兴奋地凑近他,忙不迭地问,“谁呀?谁呀?”
“去了你就知道。”由检扬起小脸,故作高深。
“好啊,你这小子。”天启作势欲揪他耳朵,临到前去,却笑着给他整了整冠带。
到了元辉殿,天启在正殿正中央的明黄色椅子上坐下,面前铺着杏黄缎子的长桌上,已码上了淑女们的案底资料,还有一柄玉如意,用来赐给皇后的,夜明珠数颗,留待妃嫔。
信王和客氏在他下方两边坐下,宫女内监环侍左右。
天启手一挥:“全都叫上来。”
八位淑女鱼贯而入,排成一排,齐齐福身行礼,莺声燕语响成一片,“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启心情大好,温言道:“免礼。”
“谢陛下。”淑女们起身,仪态万方。
打扮得各式各样,天启眼花缭乱,也不知该看谁了,“都,抬起头来。”
淑女们抬头一看,皇帝眉清目秀,笑容温和,又都含羞垂目。
由检吃惊。感觉到客氏装作不经意看他,他若无其事低头,喝茶。
天启来回扫了两圈,目光定在段雪娇身上,道:“你叫什么?”
段雪娇端庄行礼,声如莺啭,“民女段雪娇。”
天启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抄起她的红本,大致扫了两眼,点头道:“不错。”他懒懒依到椅背上,意兴阑珊地吩咐:“给她。”
秉笔太监王体乾愣了半晌,才明白皇帝在跟自己说话。他走到桌边,要下手时,才想起问:“给什么?”
天启目视玉如意,下巴抬了抬。
王体乾震惊了。他没想到皇帝办事如此爽快利落,抓阄也没这快吧?
“是。”恭敬捧起。
“等等!”由检刷地起身。客氏侧目望他,脸绷得紧紧。
内侍刚摸着玉柄,听见这一声,吓得不敢动了。
“皇兄,”由检离了座位,迎上天启疑问目光,“不是说有十位淑女吗?怎么才八位?”
天启愣了一愣,拍桌而起,“对啊,怎么少了两位?”心里落差太大,他都注意到这回事。
李雪娥从客氏身后出来,恭敬道:“回陛下,那两个淑女品性低劣,选后前夕给段贵人投毒,已被取消资格,驱逐出宫。当日御医,宫女俱在,陛下想了解详情的话,我这就去叫他们过来回话。”
“还有这回事。”天启看了一眼段雪娇,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他又问,“投的什么毒?”
“砒霜。”
“砒霜!”天启吓一跳,“那不是剧毒吗?她怎么,还好端端站在这里?”
李雪娥道:“奴婢猜想,两位淑女没胆量闹出人命,只想把段贵人弄得容颜憔悴,所以下的剂量较小。”
天启点点头,让她退下,拉了由检悄声问:“你说的到底是谁啊?”
“不在这儿。”由检叹气。
“你真是好眼光,竟然看中那么歹毒的女人。”
由检委屈道:“可是看她面相看不出来啊,长得跟观音似的……”
“观音?”
“是啊,怎么了?”看他面色异样,由检问。
客氏坐不住了,过来催他:“陛下。”
“等等。”天启冲她笑了笑,又拉着由检后退几步,急急问,“多高?多胖?长什么样?”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得,很美。”
天启给他一个爆栗,转身走到桌边,对王体乾道:“你去安排,把两位淑女召回来。”
“陛下!”客氏惊叫。天启诧异看她,她自觉失言,放缓声音道:“两个淑女品行不端,已被除名。现在又召回,岂不显得皇家出尔反尔?”
天启笑道:“把她们召回来,我来重审此案。”
客氏张张嘴,又闭上了。
王体乾吞吞吐吐说:“万一两位淑女已经离京回府,该如何是好?”
“那你就去她们的家乡啊。”天启淡淡道。
王体乾领着一班内侍到池宅的时候,池府阖家上下正在给池老爷做寿。戏台上一出《打金枝》热热闹闹唱着,家里人都坐在底下听。池漪凑到张嫣旁边,逗她说笑。她两眼看着前方,淡淡应着。张国纪和妹子已替两人敲定婚事,秋高气爽时就成婚。
管家来报,池老爷慌忙起身,尚未出去迎接,就见一班穿红蟒衣带腰牌的人昂首挺胸进了仪门。池老爷冲管家挥手,戏停唱,院子安静下来。张嫣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
王体乾走到院子中央,谁也不看,抑扬顿挫开口:“传圣上口谕。”
全体跪倒。
“淑女张嫣,即刻进宫面圣。”
等了一会儿,也没听见什么反应,王体乾把头低下来,寻寻觅觅,“张贵人呢,在哪里?”
张国纪看向张嫣。
“民女在。”张嫣起身福了一福。
“别耽搁了,跟奴婢走吧。”
张嫣抬头看他,并不动身,“我已被废除淑女资格,现在为何突然宣我进宫?”
王体乾心内暗赞,笑容满面道:“废与不废,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因国事忙碌,选后之日推到今天,陛下觉得贵人冤屈,欲重审中毒一案,还无辜者清白。贵人明白了吗?”
“明白。”张嫣点头,正了脸色,道,“不过我不能跟你走,我已许了人家。没资格再竞选了。”
池漪松了一口气。池家众人脸上浮现笑容。张国纪暗叹。
王体乾惊愣过后,道:“哟,这才出宫多少天呐!拜堂成亲了没?”
“不曾。”张国纪立即接口。
“嗨!”王体乾一拍大腿,“那还拧巴什么,快跟我走吧。别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