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妃眼眸微抬,道:“你可还记得她曾送你一把团扇?”
“这件物品臣妾怎会忘记。臣妾当时一直爱若珍宝舍不得用,后来因家中嫂嫂有喜,臣妾特将其备为敬贺之礼赠予嫂嫂,可谁曾料到,却害得嫂嫂小产……”清荷眼中一黯,“后来母亲说是这把扇子所致。可臣妾愚钝,竟不知一把扇子怎可害人滑胎?”
丽妃见她并不隐瞒,满意道:“此事因果本宫也不甚清楚,只知你出去后,皇上不知为何知道了这件事,要求宫中彻查,才发现扇子上竟含有麝香,于是大怒,将令容华押入大牢待查,谁知那丫头竟是个石头做的心,一声不吭就自尽了……外传她是畏罪,本宫却凭直觉相信她与你一样,都是清白的,只是她心性倔强,不甘被冤,才一死了之。唉,实在可惜。”
她见清荷眸中泪光闪现,隐忍着不敢落下,只道她们之前感情甚笃,也是人之常情,并未多想,遂叹道:“假若她也能如你这般柔韧,想必也不至于含冤致死,也许能等到昭雪的那一天。”
清荷只觉得心口蓦然收紧,隐隐疼痛。丽妃的狠绝并不在于手段的毒辣,却是对事实的歪曲与否认。一个人谎言说得久了,也许连她自己都会相信她是无辜的。这种事情做得多了,难道她晚上不会发梦么?清荷心头有些恨恨。丽妃不会知道,正是由于这一番对话,才更坚定了清荷要扳倒她的决心。
事实上,日有所思夜必有所梦,丽妃曾不止一次梦到过冤魂索命。只是,心高气傲如她,怎能容许区区小鬼犯上,心头虽然难免惧怕,嘴上却仍旧毫不留情,直将那些鬼魂统统骂得消失不见,方才罢休。待醒转之后,更不免又添了一层得意,自此更无惧怕。
自清荷搬来同住,丽妃热情拉拢,清荷又处处退让,表面上两人尽释前嫌,和谐无比。但丽妃仍不时有意无意地提及景珏,又自恃身份贵重,每每都虚与委蛇一番,只让清荷站着说话。时间长了,连虚伪客套都懒怠了,只不在人前的时候,便待她如婢女一般使唤。
清荷却暗道正中下怀,她事事小心,时时恪守宫礼,丽妃虽一再难为,仍是一副恬淡无争的样子。二十四年夏天,太后一道口谕送至重华宫——升夏氏为七品常在,即日起亦可侍寝。
虔心拜服下首的清荷口中称颂,心里在无声祷念:珏儿,娘离你又近了一步。等着娘。
忆旧情翻手为云
乾元殿,掌灯时分。
“皇上,晚膳已凉了,奴才这就去让人热热。”说着,高福全就要指派小太监将碗碟收归食盒。
嘉陵帝看着一桌子的膳食眉头紧锁,自桌案前起身,挥挥手道:“不必了,朕没有胃口,撤下去吧。”
“是。”三五个御膳房的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撤去了台面上的膳食。高福全立在一旁看着众人收拾,不禁暗暗皱眉。皇上这几天胃口均不及往日,他已经嘱咐御膳房将御膳做得清淡些,又换着法子弄了点新鲜菜式,想劝着皇上多用一些,结果还是这样。
“皇上,是不是不合胃口?不知皇上想吃点什么?奴才告诉厨房重新做来。”高福全仍不甘心,试探着问道。
“罢了,朕这两天心口堵得慌,你也别折腾他们了。”嘉陵提步走到轩窗旁,亲手推开窗扇。外头正是日暮时分,阳光已收,天上那一方蓝色由浅入深,渐渐的,整个皇城都罩在了朦胧墨蓝之中,而月亮尚未东升。拂面的晚风清凉,渐渐抚平了他有些焦躁的心。
寝宫中,十数盏琉璃灯立在四周,地上的红毯已然有些陈旧,却在灯光中重新焕发出一种明艳的红,亮晃晃的刺人眼目。嘉陵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一瞬间有些恍惚,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人影对他含羞而笑。
他看到了自己牵着她的手,沿着红毯一步步迈入九龙华汤,轻褪兰裳,白皙的肌肤在汤池的雾气中氤氲,布幔缭绕,看不真切。他看见自己也褪去了华袍,拉着她的柔荑没入齐腰的水中。美人娇羞无措,他笑着抬手撩起温热的水洒到她雪肤之上,水珠所到之处,如碰到了光洁的瓷器一般,顺着她的脖颈,绕过了山峰与浅滩,一路蜿蜒而下。这画面让他有些干渴,忍不住轻吮那水珠,温热的唇却引起美人一阵颤栗,他安抚般伸手抚上她的后背,触感光滑,引得他的手一路向下……
嘉陵睁大了眼睛,想仔细看下去,一使劲,却猛然睁开了眼,眼前却一片漆黑。他努力适应了一下黑暗,看到了熟悉的帐顶,他仍然躺在自己的龙床之上,身下却有种奇异的潮湿感,冰凉一片。
原来竟是一场春梦。
已多久没有召幸妃嫔了?他不记得,似乎从苏颐妃诞下老七伊始,就很少再翻牌子。不是不想,而是每次看到那个方方正正的膳牌匣子,总觉得有什么在拉着他一样,久了,也就懒怠再看。每次陈德过来,都是象征性的晃一圈,再摇头叹气地出去。
昨儿个,陈德又端着那个匣子进来,恭恭敬敬地呈在皇上面前,神情中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嘉陵帝立在窗口沉思,并没注意他。他不得已,重重咳了一声,方引得皇上回头。
嘉陵见是他,挥挥手让他下去,那匣子连看都没看一眼。陈德却好像没看到一般,表情古怪地恭请皇上遴选。嘉陵有些无奈,扫了一眼,目光却猛然在一块绿头牌上停住了,继而大喜。他抬手取过那张小巧的牌子捏在手心,刚要说话,却又顿住。
他想起清荷回宫之前曾要求他谨遵半年之约,说不愿太高调。如今,半年之期已然过去,她的牌子也唾手可得,可他却犹豫了。他有点胆怯,不知道贸然传召,她是否肯来赴约。其实他是不介意自己去找她的,可又怕违了她的心,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将牌子依样放回了原位。陈德在愕然不解中,被嘉陵挥退了。
他想先试探下她的心意,再做决定。
此时,朝堂之上的浑水也渐渐露出了暗礁。万丞相暗中勾结户部尚书,意图拥立三子,好涉足朝政,野心昭然若揭。而嘉陵的忠党亦已早看不惯他们的嚣张跋扈,于是早朝之上,两派常常争执不休。
退朝之后,他揉揉太阳穴,呼了一口气。看来计划要尽快实施了,否则每天被他们这样折腾,哪还有工夫处理政务,再这样下去,这江山恐怕都要被他们吵丢了。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只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谁知,接下来的几个月,他竟忙得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先是工部侍郎魏进那小子赴南一年有余,水患治理得颇有起色,今年汛期沿江各省竟无有一处上报涝灾,大喜之下论功行赏,遂派钦差南下将赏赐亲自分发众人,又另拨了两万白银供魏侍郎调度使派,令他务必根绝水患。
这头刚放下,各藩王又到了朝贡的时候,各处都掐算着时间,紧赶着将节礼在中秋之前送到,这便又是一番招待、回赏,足忙了半月有余。
直至节前,他方才喘了口气。
八月十五中秋家宴,因淳宁太后凤体违和,只略坐了一坐就离席了,临行前特嘱咐她们自便,说道毕竟是节下,不必为了自己而太过冷清,也不像。位份高些的如惠妃等,知道自己在场众人不得尽兴,于是太后离去没一会儿,也便各自走了。其余妃嫔见头上大山如数撤去,又有了太后的旨意,哪还有不尽乐的道理?方才的拘谨不安统统一扫而光,一时间厅堂中莺莺燕燕,霎时热闹了起来。
嘉陵在外厢陪众臣饮酒毕,觉得有些头疼,便自行到外头吹吹风。众臣哪敢拦着,况且皇帝不在他们反倒松口气,也就随他去了。
嘉陵走到观月阁外,听得里面莺声燕语,眼错间,霓裳翻飞,觥筹交错,不禁眼晕得很。因此倒不进去了,只在外头站着。仰头,上空月朗星稀,淡淡的余辉洒下,照得不远处那片竹林更加清幽。
他见那竹清姿甚为动人,便信步踱了过去,高福全只远远地跟着。也许冥冥中自有指引,待嘉陵走到林边,便隐约看到前方有个人影,他定睛一看,心下了然。这个从皇室盛宴中逃脱出来的人,除了她还有谁呢?
清荷因不喜那样热闹,今日夜宴,她原有些懒怠,又加上思念至亲,没有一点兴致玩闹,于是便趁人不注意溜了出来。她沿着小道漫无目的的走着,却不知不觉走进了这片竹林。她还记得,那年的中秋,也曾和令容华一起溜了出来,互相说笑打趣,那时候的自己,是那么的单纯和快乐。一转眼,却已然是过眼云烟。
当年,也是在这里,她偶然的一抬头,遇见了曾让她牵挂至深的人。她以为他已经死了,却没料到在这里重遇,让当初的她泪流满面。只是如今,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当时的感觉,他在她心里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于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自己都有些奇怪,难道她竟是如此绝情之人?可伤她最深的那个人分明仍旧驻扎在她心底,已经长出了倒刺,拔都拔不掉。
只是,她不肯让自己去面对,她也不要再尝试一次这种铭心刻骨的痛。所有的勇气与期待已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殆尽了。如今的她,亦是一个胆小鬼,不敢再去爱。所以她宁愿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不去尝试原谅。她怕自己一旦原谅了他,就必然会再次陷入感情当中。她已经怕了。
可是,她还肩负着找到景珏的重任,正如已故的许皇后所言,她必须尽快向上攀登,才能早日去实现这个目标。否则以她一己之力,又怎能□?即使找到了,又如何保得她安全?因此,她又不得不借助嘉陵,这种矛盾的存在让她内心纠结无比,夜夜难眠。
清荷边走边胡思乱想,手指在竹身轻轻滑过,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忽觉眼前一个暗影罩下,唬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抬头看去却正是方才心里纠结之人,不禁讶然。
“臣妾给皇上请安。”她有些慌乱地垂下眸去,似乎怕嘉陵从中看出她方才所想。
“你为何一个人在这儿?”头顶上,嘉陵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
“里面十分闷热,因此出来走走。”清荷已然恢复镇静,沉稳对答。
“既如此,可愿与朕一道?”嘉陵试探道。清荷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嘉陵见状,露出欣喜神色。
两人沿着竹林小道缓缓散步,月色穿过竹林倾泻而下,落了两人一头一身,远远看去好似从天而降的仙人一般。彼此都没有做声,似乎怕一出声便扰乱了此刻的宁静。两人便这样一路走,一路互相猜测着对方的心意,不觉走出了那片竹林,又转过两座假山,经过一处亭台,直走得清荷有些微微气喘,方才来到一处开阔地。
“咦,竟然是这里。”清荷不由低声自语,抬头望去,而嘉陵此刻恰好心有灵犀一般看了过来,这一次,两人都未闪躲,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触动。
“原来你还记得。”嘉陵缓缓开口,眼光并未离开她的面容。清荷别开了目光,似乎想遮掩起伏的心潮。皎月清辉下,半亩梅树迎风而立,恣意伸展的枝桠好像舞蹈的少女,在月光下舒展着曼妙的身姿。
清荷看着月色下的梅枝,想起了那年冬天,他送给她满目的雪中红梅,也想起了他给她讲的那个故事,眼中划过一丝忧伤。
不知何时,嘉陵已站在她身旁,轻声道:“朕那时候的确做得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