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应道:“微臣遵旨。”
他们心中都了然,自这一刻起,他们便再回不去父女的身份了。
她是皇后,之后才是女儿,他先是臣子,之后是才父亲,这是方才由她亲口承认了的。
只为了不让父亲对她跪下,从此无论心中作何感想,他们在面上便是皇后与臣子。
当凤父说遵旨的时候,凤竹心其实有一瞬间的后悔。
是在心里把父亲当父亲,还是口头上把父亲当父亲,她选择了前者。
可是……
无论是选择了哪一个,心中总是无法全然释怀的。
凤竹心不知道凤父心中是何感想,或许她无法接受的事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的。
***
龙靖裳到怡然殿时,妃嫔大臣们都已经到了,分别各自落座,井然有序。
他抬手示意众人免礼,便慢慢的走上正中央的位置。
中央的桌椅显然要比其他的精致,凤竹心就坐在龙靖裳的右手边,除了身旁的侍卫与此后的宫女太监,其他大臣妃嫔与他们都有些距离,只依稀看见这一王一后脸上都挂着浅浅的笑。
龙靖裳这确实头一次见风竹心这模样。
应该说,是比较满意的。
不见了平日里女儿家的娇气,也没有与他争锋相对时的尖锐,收敛了所有情绪,此时凤竹心嘴边的浅笑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她只是在维持着一个将唇角向上提的动作罢了。
那般模样,倒当真很有皇后的威仪,哪里还见那十四稚龄小小少女。
莫明的,龙靖裳对于这样的凤竹心却并不喜欢。
他对凤竹心的心情始终很复杂。
从轻蔑到肯定,从薄怒到欣赏,至今这些矛盾的感觉都不曾褪去。
可他那夜躺在她的床上,他却觉得自己或许是喜欢她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沉沉的睡上一觉了。
原来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女人,能让他安心的在她面前沉睡,似乎她的一字一句对他都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当察觉到他竟会担忧她会为绿袖的疯癫而耿耿于怀时,他想他的确是喜欢她的。
其实,龙靖裳的喜欢,在此时还好似一个好容易找到了合自己心意的玩具的孩子。这个宫廷教会了他阴谋、教会了他算计,却唯独没有教会他何为感情。
龙靖裳只是在不讨厌之后,更进一步的肯定了凤竹心在他心中的位置,如此而已。
当他察觉身边的凤竹心看似是在看戏台,实则时不时往大臣们落座的方向飘去,他立即猜出了个大概,心中肯定道:“方才与凤大人谈得不好么。”
他是抱着关心所说,全然是一番好意。
在凤竹心听来,龙靖裳的口吻却如此高高在上,这好似是随口的一句,都仿佛是施恩一般。
她听得心里不舒坦,但也并没有忘记周围这么多双眼睛在,她控制情绪,不让自己露出一分不合时宜的神态。
“并没有什么好不好的,也就是问问家中状况罢了。”她说得轻描淡写。
“见凤大人之前,你还见过戚红绫。”他又说。
“凑巧遇上了,便说了几句。”她说得心平气和。
“朕以为,你与她素无往来。” 龙靖裳想起戚红绫这个女子,眼中闪过深思,语气不知不觉便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是素无往来,但也算相识,见了面,说几句话的交情总还是有的。”
戏台上的戏子甩着水袖,唱得好生热闹。
凤竹心在想,龙靖裳是否改变了主意,她记得他曾说过他暂时不会动戚红绫。
龙靖裳在想,那个戚红绫是在打什么主意,为何这个一向眼高于顶的荣王之女竟会与凤竹心一说便说了那么久。
两人心中各有疑惑,想得方向倒是大不相同。
在一旁的嫔妃与大臣们的眼中,皇帝与皇后却只是在开始时不冷不热的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各自沉默,既不见皇后对皇帝关切,也不见皇帝看过皇后几眼,心中都是暗自开怀。
台上一场戏那一幕戏唱到了最高潮,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台下大臣嫔妃各怀鬼胎,只怕是比台上的那出戏还热闹。
凤竹心与龙靖裳看在眼中。
龙靖裳自是觉得不错,他是恨不得这些大臣在心中再多打些小算盘,好让他揪个把的小辫子。
凤竹心心中却是唏嘘。
果真是台上台下两出戏。
嫔妃与大臣是一左一右分开坐的,原本她也不知道哪些嫔妃与哪几位大臣有干系。可如今看这台下左右两边,这边大臣递个眼色过去,那边嫔妃传个眼色回去,谁是谁家的,一幕了然。
她不动声色的记下了这一张张面孔,同时不忘看了眼身旁还算是少年的龙靖裳。
那些大臣嫔妃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算计他,凤竹心不信他不知道,可他却时不时的以轻佻的目光注视某个嫔妃,转眼又调情般的向另一个貌美女子勾唇一笑,不但是一无所知,看起来还好似是完全为美色所惑。
这时,凤竹心只觉得这人的心机之深,是她两辈子以来都不曾想到过的。若真的被他看作是敌人,便真的是可怕极了。
她忽然忆起御花园中戚红绫所说的回忆。
——那时他个子还比我矮了一些,但笑起来眉毛一扬就显得很尊贵,他递给我一支梅花,又把头仰得高高的,对我说:如果我将来做了皇上,一定让你做我的皇后。
这个那时候个子比戚红绫矮,笑起来很尊贵,还会送梅花给她的人,是龙靖裳?
凤竹心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龙靖裳无疑是个很自傲的人不错,但他的傲比起戚红绫,要显得更为内敛些。
会说出‘如果我将来做了皇帝……’这样的假设,与眼前这个龙靖裳当真是不像一个人,莫非这就是所谓的童言无忌?
不由得又转眼看了眼,只见龙靖裳正对一个方向笑得颇为兴趣。
而正巧戚红绫抬眼看来,恰好对上凤竹心,目光如炬,直盯得她背脊发凉。
“竹心。”龙靖裳看着戏台,忽然唤她。
“什么?”
“今天,你与戚红绫说了什么?”戚红绫并无避讳,龙靖裳自然也看见了,他道:“若你够聪明,就别妄想与她联手合作。”
凤竹心惊愕,随即硬将那表情压回去,道:“你怎么会知道?”
龙靖裳冷哼一声,嘴角带笑语气却是冷的,“荣王自小便是将她作皇后教导,朕却只让她做一个小小婕妤,她又怎会甘心。”
她不语,戚红绫这人,当真是这个野心么?
却又听龙靖裳道:“朕曾说过,戚红绫绝不是如今的你能够应付的。朕告诉你,无论她对你说什么,你与她联手,吃亏的便是你。”
“我知道。”戏台上花旦开嗓唱起来,凤竹心缓缓道:“我们两个面对面的相处时,气势总是一面倒的。”
龙靖裳意外的看了她一眼,静待下文。
“所以,我并没有答应她。”
就在月满去请凤父的时候,戚红绫的确与她说过联手,她说,凤竹心有权,而她戚红绫有势,因此联手是个有利的选择。
凤竹心并不是一开始的时候就拒绝了。
她问戚红绫为什么,戚红绫只说她们的目的暂时相同。
再之后……
她又莫明的说到了那个回忆中的‘他’,凤竹心听得出,那个‘他’在戚红绫的心中,并不寻常。
于是,她便拒绝了。
说是联手,但凤竹心看来只是互相利用。
若是为权势地位,那倒还简单,人的私欲是贪婪,可恰恰是最容易控制与看透的。
但,若是为情,情况便不同了。
凤竹心总觉得,情这一字总是害人,戚红绫今日既然能为了一个情字说要与她联手,改日说不准也同样因为一个情字便与她翻脸。
上辈子这样的故事看得太多,凤竹心不敢轻易尝试。
重阳节前几日,宫中上下都忙碌之极。
重阳节素来除了吃花糕,还有皇帝亲自爬山以畅秋志的传统,这是龙靖裳登基第一年,便被极力强调那‘登高望远’一词,说是怠慢不得。
便见之后朝中各部官员忙着重阳皇帝出宫登山,单是随行的大臣就有数十人之多,更不用说护卫及侍奉们了。
而内宫中,白内官与众尚宫则与凤竹心忙着重阳节的用度配给。
凤竹心这是第一次做,自然做得极不顺手。
各宫得配给,就说是重阳节的花糕,从盘子的式样再到送糕点的顺序,其中的讲究就令凤竹心头疼不已,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家世品秩,方方面面都得要考虑得周全,否则,一个疏忽怕就落了个‘不公’的罪名。
那些天,龙墨羽也忙着朝中的事,并没有抽出空闲来锦绣宫。
直到重阳节后第二日,龙墨羽一见了凤竹心便戏言道:“怎么好像是三天没睡的样子。”
凤竹心别了他一眼,的确很疲累,半是玩笑的说:“我这些天是没睡好,做梦便是花糕和盘子。”
龙墨羽果然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竹心,你也太过紧张了些。”
“也不过就是不如你这般神采奕奕罢了。”凤竹心眨眨干涩的眼。
“你昨夜干什么去了?怎么全是血丝,看起来眼睛都是那么红通通的。”龙靖裳仔细一看,真是忧心她了,说:“红得就快比上兔子了,怎么回事?”
凤竹心揉揉眼,说:“兴许是因为昨夜看了一夜的书吧,没什么,回头下午我再去睡一觉就好了。”
“这些日子你操心这那的,也忙够了,好容易过了重阳,怎么不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龙墨羽不赞同的看着她。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凤竹心揉揉太阳穴,她这次是当真一夜没睡,正闹偏头疼,口中也满是不乐意,道:“还不是你那皇兄不好,突然又来我那儿睡觉。”
“皇兄?”龙墨羽惊讶,问:“皇兄昨夜是在你的寝宫睡的?”
“是啊,怎么了?”
昨夜里龙靖裳来得很突然,凤竹心也很意外。
凤竹心始终觉得龙靖裳来找她终归是有事交代,可更意外的是,他也并未与她说什么。昨夜,他只说了一句‘朕有些累了’,就径自躺在她的床上,看上去是真的很疲惫似的,没多久便睡着了。
她甚至有种错觉,好像龙靖裳昨夜纯粹就是来她这儿睡觉的。
莫非是她寝宫中的床哪里竟合了他的心意?凤竹心偏头想了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说一声将床搬走便是了,她换张床睡也无妨。
“皇兄睡你那,那么你睡哪儿……啊。”龙墨羽这才想起来,“所以你就看了一夜的书?”
“他占了我的床,我总不能去跟皇帝抢来睡吧。”她气闷的说。
龙墨羽笑道:“昨日出外登山,大家都知道皇兄一定很累,哪个嫔妃不盼着表现一下自己的温柔体贴,你倒好,居然想着跟皇兄抢床?”
凤竹心坐下喝茶,说:“我干什么跟他抢床,分明是他来跟我抢床才是,这儿是我的锦绣宫,又不是他的凤鸣宫。”
他似笑非笑的瞅着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是这后宫。”
听得出龙墨羽这是存心笑话她,凤竹心撇嘴道:“是啊,这天下都是他的,更何况是我凤鸣宫的一张床。他要说他喜欢,那我即刻就差了人把床送去他的凤鸣宫就是。”
这下龙墨羽是真的忍不住了,哈哈笑了好一会儿,又抽出扇子轻打手掌,笑道:“竹心,你这话要让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