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才那个坐在医馆里的男子,又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呢?
事情纷繁复杂,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徐凛就连自己走错了路却未曾觉察。
不过,他亦曾有一瞬的激动,好像答案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但转念一想,他旋又失落,因为这些推理出的线索却都是建立在那天那人不是“疯子”的基础之上,可如果那人当真是“疯子”……
那么这一切,又将重新开始。
就好似一盘复杂的棋局,若能猜到对手所想、并比对手多算准一步,方才是赢家。
想到此,他只觉心中悲凉,好似溺在水中,抓不住一根稻草。
站在街头,他默默的望着从自己身边走过的络绎不绝的人群,他困惑,他竟不知这茫茫人海中,有谁,可以真正无条件的信任,有谁,可以助他,走出这个困境。
医馆中,青染转过头,怔怔的看着那扇被风吹得开了复关、关了复开的大门。
“那日吕南之举,实属不智,”邢宇蹙起眉,“他赌的太大。”
“啊?”青染回过神来。
“这几年能让我们下手的都是些寻常百姓猜不透真正被杀原因之人,所以吕南猜得出来,我们的‘雇主’非同一般,又因当时守城兵丁并未根据画像逐一排查可疑之人,就算吕南自投罗网也未曾当真,可见捉人为虚、试探为实,颁布悬赏令的幕后指使者对‘雇主’有所顾忌……”
青染托着下巴,“那既然南姐姐知道他们不想真的抓我们,那为什么还要揭了那悬赏令给他们这么个唾手可得的线索呢?”
“吕南平日行为虽离经叛道,但确是头脑聪明,他已看出朝廷并不想真正彻查此事,所以此举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倒试探出那本意通过颁布悬赏令来试探我们‘雇主’之人,这样在他暗我明的情况下,反而对方便棋差一招,变为他在明、我在暗……”
“南姐姐果然聪明。”青染勉强笑笑,整个人忍不住焦急起来。
“其实……”邢宇复又缓缓道,“就算身份皆被识破,以我们六人的武功,想要脱身也极为容易,可只有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时间好像凝结在了此刻,青染见自己一直忽略了邢宇的存在,只是自己在一旁想徐凛该如何弥补这一疏漏,却也当真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却有些惆怅。
因为每次在这种两人相顾无言的时刻,她想出的化解尴尬的问题,都是能让气氛更尴尬的所在。
“你心口的旧疾,从何而来?”邢宇难得的打破了沉默。
邢宇这样的人,说话总是直入主题,却又句句致命,而青染每每的反问或是犹疑,不过是为自己能在对手面前做出天衣无缝的回答,而多争取到几分思考的时间罢了。
而这一次,当邢宇问“你心口的旧疾,从何而来”之时,青染却也是习惯般毫无迟疑的问回去了一个“啊”字。
她等着邢宇重新说出那句、他已然说过很多次的“已说过的话,我不说第二次”。
可是这一次,邢宇居然如解释般继续重复道:“是严绍庭第一次让我照顾你时,郎中说的。”
已是傍晚时分。
青染却还静静地站在那儿,想着邢宇离去的背影,还有他话未尽时那一声极轻的叹息。
很久以后,当她再次忆起当初,她仿佛还能回想起那时自己的嘴角,曾扬起过一丝好看的弧度。
那时,她的喜悦,与男女暧昧无关,与兄妹情谊无关,与素昧平生而后逐渐熟识的友情亦无关。而对于一枚安插在敌人内部的棋子而言,没有什么是要比能够获取对方信任更能让人高兴的事情。
只因邢宇,第一次把她当成他愿认真相待的人。
邢宇见她跑神,却也是习惯了,他沉吟半晌,方才道:“我并未故意探你隐私,不过,自五年前‘北斗七星’于江湖中声名鹊起,我便抱了一个念头,穷尽一生,必当全力以赴……”他顿了顿,然后说出一句青染从未想过的、能自一个冷酷嗜血的杀手口中云淡风轻般说出的句子。
她怔忡片刻,方垂下头轻轻的笑着,“邢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邢宇微微侧过头看她。
“可是……请原谅我的有所保留,”她盯着手中的茶碗,似是对自己也是对他,“我真正的故事,你若知道,恐怕会害了你……”
她朝邢宇暖暖一笑,“邢大哥,我很是在乎你。”
“果然。”邢宇回过头去。
门外风雪依旧。
青染的笑意凝在脸上,她猜不透邢宇那“果然”二字,是指他已经预料到了她那个故事的危险性,还是,他早就察觉到了她对他那无条件的在意。
然则,她亦永远也忘不了,在那个漫天风雪的下午,邢宇微微偏过头,看着窗外的广阔天地,清隽的面容似是波澜不惊,却自始至终携着一股让人踏实的沉稳气息,他的话音清冽如风,“你们之前的境遇我无力改变,但你们因那些不愉快而改变了未来,我定要一并负责到底。”
她好像突然有那么一瞬间的窒息。
不知何时,她开始有些害怕去迎接那个被称为“胜与负”的未来。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那个在天子、在严氏父子、亦或是日后可能会在徐阶手中的大明江山,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心中想要追逐的所有,那些他们倾其全部、穷尽一生亦要掌控的天下,在她眼中,不过是于浩瀚宇宙之中的一粒细砂般的微尘。
可那些在她身边实实在在发生的事、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虽然渺小,却是她心中的一个任其遨游的小天下。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若用门庭若市来形容青染的清风馆当不为过。
一日,当鄢敬远头戴束发白玉冠、身穿貂鼠皮袄、脚踩一双黑皮靴,一边抱着狗一边回身逗鸟的准备踏进大门时,他一看那小匾额差点没拔脚直接走人。
他在门口儿不满了半天,“不过是一医馆,又不是茶楼酒肆,书斋雅集,如此风雅作甚?”
严绍庭负手而立,眼含笑意,“她喜欢便好。”
“啧啧啧啧,咱们的四少爷当真是痴情——”他摇头摇得严绍庭直晕。
而一旁的青染却直接将他略过。
余光里瞅见鄢敬远那只鸽子倒是极为名贵,便暗自留了心。
她看着不大的小厅内却已坐了十来个人,内心还是颇为满意。
倒也不是这生病的人怎么突然多了起来,实在是青染的医馆抢了别人的生意,她为人幽默风趣,施医赠药,也不拘那几钱铜板的医病银两,导致最后,很多人来不过是为了坐一坐,不过图个内心舒服自在。
而她见眼前境况,却不挣钱,却也是乐见其成。
青染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一撸袖子,却是吓了一跳,她号完脉后方才问:“您这手臂,可是被火烧伤所致?”
那男子连连叹了几口气,“这事儿都快去快二十年了,当年这两条胳膊差点废掉啊——”
旁边几位病患听闻此言,却亦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一个中年妇女颇为好奇,便问道:“这位大哥怎的碰上这般大的火?”
青染提笔蘸墨,写着药方儿,“不过是受了风寒而已,不过瞧您身体不错,虽遭了灾,却恢复得很好,从前是不是有过些武功底子?”
“丫头好眼力,”男子点头,他抬眼看了看大伙儿,咧嘴笑了,“不瞒你们说,当年我在锦衣卫供事——”
周围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胆子小的脚差点都跨出了门槛儿。
男子一脸赧色的摆摆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校尉罢了,我这被火烧伤之后便一直在家休养,后来因着这身体,我便辞了那官儿,直接到南城做小买卖去了,二十多年了,早就和锦衣卫没来往了。”
众人听此,方舒了口气,一个年轻男子眼珠儿转了转,好似想到什么一般,他犹豫片刻,又看了看周围人的神色,方才小心翼翼道:“我倒是听说好像二十七年时那诏狱着了场大火,这位大哥可是那会子遭了灾?”
青染皱了皱眉,却见那男子又点了点头,“小兄弟可真是太聪明了,当年那场大火烧死了很多人,我是佛祖保佑,只在胳膊上落了片儿疤,”他自嘲的笑笑,“虽说难看了些,但好歹保住了条命,总比我那些苦命的同僚幸运多了……”
“嘉靖二十七年……”青染笑咪咪,“那年我方出生。”
男子一听,不住的感慨,“一晃也是这么多年头儿了……”
所以,这就是青染愿意宁愿赔钱也要把这里弄的热热闹闹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人一多,八卦却也就多了起来。
她一个小姑娘成天若混迹在茶馆酒楼赌场妓院,却也不是个办法,所以开个医馆,还是个上上之策。
这男子看着极为友善,又率先开了话头儿,旁人也便突然打开了那话匣子,平日里想知道却无处问也不敢问的,恨不得一股脑儿的全秃噜给那位曾经的锦衣卫校尉大人。
什么“大晚上看见一千户秘密带了好大一帮锦衣卫从家门口儿路过直奔经历司,瞅着那阵势,怪吓人的,校尉大哥,他们是干啥去了?”
什么“那天怎么突然贴了个抓‘北斗七星’的通缉令,这么多年了朝廷都没抓过人,如今可算要抓了,朝廷怎么就突然开窍儿了呢?哎哎哎,那‘北斗七星’到底是为谁办事儿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杀人,摸不清头脑诶!”
什么“话说直接把金子发给地方不就得了,还变成金器拍卖给大官儿,我看这其中定有猫腻!”
什么“镇西镖局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后来就戒备森严,我儿子还想去那儿当镖师呢,现下看来也是没影儿的事儿了。”
什么“徐阶咋地就舍得把自己家的千金大小姐给那严绍庭做妾啊!他可真是对严嵩俯首帖耳、卑躬屈膝啊,就差给他舔脚趾做家奴了!完了完了完了,朝廷没救儿喽!”
什么“前任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大人究竟是怎么死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呢,他闺女也是的,在严家好说歹说也是严绍庭的正妻,这一自杀,得!便宜其他狐狸精了吧!”
什么“汪德灭门那件事儿到底什么意思啊,到底是不是‘北斗七星’干的?你说说,这‘北斗七星’也是够奇怪的,杀个人放个火也就完了,还弄出个江湖名号来,真是搞不懂。”
什么“严绍庭有一天抓人,不是顺了个年轻貌美的小乞丐回去么,后来怎么着了?”
什么“那个锦衣卫沈炼是不是得罪了严家才被充军的啊?半道儿病死了?不可能吧,是不是被人给灭口了?”
什么“那工部尚书赵文华怎么突然揉肚子把自己给揉死了,这不逗咱们乐呵儿么,他到底怎么死的啊?”
什么“当年那首辅夏言怎么就突然被斩了呢?人好好儿的退休回家结果突然就给抓了?”
那位校尉大人听得那叫一个云山雾罩、云里雾里、似是而非,而青染听得却那叫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外加自得其乐。
“校尉大人”伸手扶额,“诸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都不做锦衣卫二十年了,我哪儿能知道这么许多啊——”
“你就有啥说啥呗王二!”一个见他眼熟常买他家东西的小哥撺掇。
王二哭丧着个脸,“我想想啊……”他突然一拍脑门儿,“哦对,我好像还真可以给你们说点儿啥。”
这王二要说的是两桩事儿。
这第一桩便是和当年诏狱那场大火有关。
“当时我带着几个手下正准备交接班,却见一个黑衣人鬼鬼祟祟的出现在了那儿,我们便赶紧过去追,可却当真没想到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待我们赶过去时,火已烧得极大,我们奋力扑火,但却为时已晚。”
王二深觉那把火来得蹊跷,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