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宣布开宴,席上的人们便端着酒杯起来向太守祝酒。柔荑身旁的老人也颤颤巍巍地立起来,柔荑听到他问:“这位夫人,怎么不向大人敬酒?”柔荑一听,便也端起酒杯。太守向她这里扫了一眼,笑眯眯地请大家饮酒。与广源的酒不同,这酒没什么味道,寡淡如水,飘着一丝丝酒精气味。
向太守祝过酒后,太守又道:“近日腾兰王妃做客南麓,真是我南麓之幸。旖堂大人为我两军之和睦远道而来,旅途辛苦。老夫在此,敬二位贵客。”旖堂彬彬有礼地举着酒杯,只见柔荑还傻乎乎地坐在席上。
流辉赶紧向对面使了个眼色,有人捅捅老人,老人又提醒柔荑:“这位夫人,太守在向你敬酒。”柔荑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发觉杯中空空如也。这里不比广源,没有人为她斟酒。但是太守和旖堂已经开饮,柔荑假装杯中有酒,以袖掩面,啖了几口。
旖堂重新斟上酒:“多谢太守大人的款待。我要代王兄,敬太守此杯。愿此次和谈顺利,南麓、腾兰永修安好。”敬毕,旖堂望着柔荑说,“王嫂,你何不敬太守一杯?”这是提醒柔荑也要敬酒。
柔荑这次没有走神,也恰当地领会了旖堂的意思,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太守——”柔荑举着杯子,却不知道能说什么,尴尬地笑笑。太守被她的神情逗乐了,应道:“腾兰王妃多礼了,南麓不比广源,希望没有令王妃委屈。”
柔荑脑中蓦然闪过她被流辉迷晕塞进箱子里,睁开眼时那张油光满面的大脸。虽然在心里咒骂了几句,毕竟自己是俘虏,为了自己的安危,还是要顾及太守的面子,呵呵一笑:“没有。”
散席后太守先乘车离去,众人都聚集在酒楼下相送。太守的车方走,接送柔荑的牛车晃晃悠悠赶了过来,流辉站到车旁:“请王妃上车。”柔荑瞥了旖堂一眼,旖堂的眼神古怪,大约他从来也不曾见过这样寒酸的牛车,就好像柔荑来时看见它一样。旖堂很清楚流辉不愿意他们有所交流,便不勉强与柔荑讲话,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道别的话。
柔荑爬进车里,偷偷在门后边望了望,流辉对旖堂说:“天色尚早,让在下陪同使者四处走走吧。”旖堂很客气地接纳了他的提议。见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柔荑才安心坐下。本来就绷得紧紧的肚子,因为装了些酒食更加难受。柔荑扯开腰带,把缠在腹部的白布取下。
太守府邸的右侧,一道围墙将一个独立出来。尽管夏日已远,竹架子上依旧爬满藤萝,竹架下摆着几盆萎了的菊花。院落的陈设简单,而不乏风雅,坐落在这破败的南麓城中,生机盎然的一抹亮色。
经过干净整洁的院落,流辉走进屋里。屋子的陈设并不复杂,正对着门悬着一幅字画,窗下一张案,案上整齐地摆着笔墨纸砚,和一只白瓷花瓶。两室之间横着一扇屏风,屏风面上是一首诗,除了墨迹之外别无色彩。床帐是洗得发黄的浅绿,没有帷幔。
刚刚才把热茶端进来的婢女,被突然到临的主人吓了一跳。流辉靠在坐榻上,婢女给他倒了一碗新茶,便退出去了。流辉正喝着茶,眼前突然一黑,那是一双柔软的、削瘦的、冰凉的手。“菸芳,”流辉唤出她的名字,“你今日去看水龙会了吗?”
菸芳坐在他的对面:“去了。”
“有趣吗?”
菸芳抿嘴浅笑:“人太多了,没看着。如果能跟你一样在高台上看就好了。”
流辉向她解释:“台上都是南麓的重要人物,今次还有腾兰的使者,不方便让你上去。”
菸芳依旧淡淡地笑着,忽然问:“哦,对了。那个腾兰王妃今日也去吗?我听说,她是举世无双的美女,说是整个曲霞的女人加起来,都不及她的一半漂亮。她真有那么美吗?说来,她在南麓住了也有不少日子,我竟然还没有去拜见过。”
“区区阶下囚徒,有什么值得你去拜见的?”流辉说完,又露出了笑容,“容貌哪有那样比的?不过,若说是曲霞和腾兰加起来,都不会有一个女人比她更美,这大约是真的。”
“那真的是很美啊。”菸芳轻声地感慨道,语气里隐隐有一股不寻常的失落。
流辉牵起她的手揽到身边:“你是嫉妒吗?可是她再美一百倍,也没有我的菸芳一半好。”菸芳含笑凝视他的眼眸。在持久的凝视中,流辉镇静的眼神渐渐泛起了波澜,进而移开了目光。
听说腾兰使者今日就离开南麓了,流辉也没有安排他们再见一面,不见也好,柔荑一看到旖堂,就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但是,她也想问问腾兰的情况,想知道孩子过得好不好,想知道括苍过得好不好。柔荑苦笑,他们有那么多人伺候,怎么会因为自己的离开而有所改变?其实,她最想知道的,是括苍有没有惦记着自己。
婢女听见柔荑打了个喷嚏:“夫人,别在窗边站着了。”
“不要。”柔荑否决,却没有说原因。婢女只好拿了一件外衣给她披上。柔荑摸着衣襟,忽然想起了采珠。
“夫人叹什么气?想回家了吗?”婢女问。
“家时一定要回的,但是不是现在。”柔荑说。婢女笑了笑,柔荑对她并不十分地信任,心事自然也不多说。但是柔荑这人藏不住话,从她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婢女还是可以拼凑出她真正的想法,她想将孩子生在这里,摆脱了这个麻烦,再回到丈夫身边。
婢女已经铺好了床:“夫人,睡吧。”柔荑这才慢慢地挪到床边,看着婢女走到窗边,闭上了窗户。星空,冷风,都被阻隔在窗纱外。
婢女把着灯离开房间,当大门关上的一刹那,房屋里只剩下了黑暗。很快,一点跳跃的光芒又从窗外掠过。柔荑注视着那扇窗,心想若是括苍就在那窗外就好了。她集中意念,努力在床上勾绘括苍的轮廓。
括苍!柔荑突然坐了起来,眼睛一眨,还是只有蒙蒙的黑暗。她失落地钻回被窝里。方才有一瞬,她竟然真的看到了,看到括苍站在窗边,笑吟吟地凝望她。柔荑抱着枕头,始终盯着那扇括苍“出现”过的窗户,直到括苍再次出现。这次她不敢眨眼了,她就那么出神地盯着,盯到眼睛发酸,实在受不了了。果不其然,眼睛一开一合,窗前的括苍渺无踪影。
窗外的阳光落洒在妆台,菸芳的脸上镀着一层薄薄的光辉。在朦胧的镜子里,她看见自己憔悴的容颜。菸芳失神地放下手中的梳子,捧起铜镜,移到自己的面前,时而左右移动,好像在脸上寻找什么细微的痕迹。
奇怪的举止引起了流辉的注意,他躺在床上,撑着脑袋:“菸芳的容貌如此美丽,所以自己还看不够吗?”
菸芳苦笑了一下,把铜镜轻轻放回架子上:“终究还是老了。你看我的眼睛,眼皮是不是耷拉了下来?”菸芳朝他眨了眨眼睛。
流辉忍俊不禁:“说什么傻话?我的菸芳才二十七岁,怎么会老?”
“女人的时间很短暂,二十五岁就算韶华销尽了。流辉,记得小时候,我长得就比你高,好多人都以为我是你的姐姐。想不到十四岁时,你就高过我半个头了,你就总是取笑我不长个子。流辉——”菸芳的声音倏然消散。她疑惑地偏过头,流辉躺在被子上,怀里抱着一个枕头,枕着另一个,歪着脑袋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陌上少年
流辉的父系是曲霞大族,母系来自雅原荻州。流辉四五岁起,曲霞就遭遇频繁的水患和旱灾,匪寇四起,民不聊生。为了让流辉有一个安稳的成长环境,父亲将他和母亲一起送回了荻州的外祖父家。
年迈的外祖父在荻州乡下筑了一座别墅,流辉与母亲便随外祖父住在别墅。别墅的东边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浅,鱼虾洄游,每日都聚集了不少附近的孩童来此嬉戏。外祖父对流辉颇为放纵,流辉便每天到河边去与同龄的孩子玩闹,菸芳是那群孩子之一。
“河边那么多小孩,一眼望去,就能望到你。你和他们很不一样,斯文、漂亮,不跟他们胡闹,外公说,你是个小淑女。”
“我以为老先生的外孙,一定和老先生一样温文尔雅,想不到你也和我们这些乡下孩子一样爱闹,哪里像个大户人家的少爷?”
菸芳的父母都是优伶,年长色衰之后便在乡下安顿下来。父亲虽种些蔬菜,却总不够果腹,母亲常常背着铜鼓去集市上卖唱,一家人以此为生。菸芳的相貌酷似母亲,尤其肤色白得出奇,在一群晒得黝黑的乡下孩子中格外耀眼。那时的流辉酷爱在泥地里打滚,而菸芳极其爱干净,白皙的菸芳和泥鳅似的流辉一起坐在河边,总不免令人忍俊不禁。这时流辉就会扑上去,直到菸芳身上蹭满了泥巴,看她哭着回家。
“我就记得你爱欺负我。”
“我可不随便欺负别人的。”
流辉的外祖父在村里兴办私学,延请先生教导附近村庄的孩子,也会劝家庭条件尚可的人家让女儿一起读书,但菸芳的家不在此例。菸芳家境贫寒,她尚有四个妹妹,绝对没有余钱供她上学。她很稳重,因此深得外祖父喜爱。外祖父时常让菸芳到家里给他唱个小曲,然后会打赏她一些钱,菸芳到了十来岁,外祖父便让她免费到私塾里念书去。
虽然菸芳的出身低微,但她生有一股傲气,做什么也不肯服输,书念得比其他孩子好,连武艺都要来掺上一脚。流辉尽管不服气,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倾慕。某日大水冲垮了菸芳上学必经的小木桥,流辉兴奋地一早就跑到河边,专程等着背她过河。后来桥修好了,流辉仍是每天接送菸芳过桥。
“我走了那么多年的小桥,什么时候怕过?我游过水,涉过溪,又什么时候怕过?”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非要拉着你过桥。”
外祖父并不反对流辉和菸芳的交往,他甚至告诉流辉,等他正式娶了妻,可以把菸芳纳为小妾。流辉没有想得那么远,每月给菸芳的父亲两贯铜钱,就可以让他对菸芳为所欲为。菸芳虽然高傲,也敌不过父亲贪财,默默接受了他们的安排。
“如果你也喜欢我,这样互惠互利的事,有什么不好呢?”
“我虽出身贫寒,不想令你以为,我是为了钱才同你在一起。”
可是仅仅四年后,外祖父去世,流辉奉父命回到南麓,而他没有带走菸芳。那时菸芳年华正盛,美名远播,菸芳的父亲把她卖给了荻州城里的富人。不到一年,富人去世,菸芳被富人的正妻遣送回家,生下一个男孩。菸芳的父亲卖掉了男婴,再次把菸芳卖到了瑶清。
当得知流辉在瑶清做客时,菸芳毫不犹豫地求见了流辉。她渴望摆脱那个把她和妹妹当货物一样转卖的父亲,也不愿意为自己憎恶的人浪费掉下半生,而流辉一定会救她。
“我只是偶然途经瑶清,竟也能遇见你。这种巧合,仿佛梦境一样难以置信。”
“不是做梦。我受的每一段苦,都像刀子刻的一样留在我心口上。”
菸芳总是很清醒。即便流辉也在他们相恋的日子里头脑发热过,菸芳却始终像一个旁观者般冷静。她没有热情奔放的表达,没有不切实际的期盼,没有像一个恋人那样对流辉撒过娇、许过诺,流辉忍不住怀疑,她究竟有否像她说的那样喜欢他。纵然有一万种质疑,菸芳的种种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