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荑的脸色惨白,括苍看着她攥成拳头的手,青色的筋脉清晰可见。“柔荑,或许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安抚你的悲伤。”括苍苦笑了声,“但是,这次我会陪着你,一起悲伤。”
柔荑幽然望向他:“你会陪着我吗?”括苍犹豫了一下,点头。柔荑的唇角轻轻扬了起来,眼泪却在同时落下,那是一个极端苦涩的笑容:“那就好了。”原来女神真的有在帮助她。在这个承诺面前,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无论为它,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柔荑跪行到括苍一侧,贴在他的胸口:“没关系的,王爷,我们再生个儿子好不好?”葱白的手指从他的上衣中缝滑过,勾住他的腰带。
他沉浸在子女双亡的痛苦里,而即便在此时此刻,她脑子里依旧是浇不灭的欲望。括苍抽开她的手:“我担心你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于是亲自来告诉你这个消息,是为了给你一些安慰。既然对你来说并非什么打击,那么,广源还有许多事,亟待我回去处理。”说罢,括苍振衣欲走。
柔荑急忙抱住他的腿:“你不能走,括苍!你走了,我就会疯了的!”括苍踢了一脚,试图把她踹开。然而并不用力,也没能将柔荑逼走。柔荑苦苦哀求:“你不是说陪我吗,王爷?我的孩子都死了,我的企盼都没有了,你怎么能再不要我?求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括苍倏然落泪:“你这个寡廉鲜耻的女人,也能体会那样的痛苦吗?”
柔荑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话,她跪在他的身前,像膜拜神明一样不停地叩头:“你不会走的,括苍。你不会走的,括苍。你不会走的……”她在重复的,不是哀求,而是咒语。
一句一句,她心碎的呼喊,传到括苍的心底。括苍单膝跪地,拉起不住磕头的柔荑搂进怀里。依偎在他胸前,柔荑终于忍不住地啜泣起来。这一个拥抱,她等得太久、太久了。从广源陷落至今,七年,比她跟括苍在一起的日子还要长。柔荑越哭越响,哭到窝在括苍怀里干呕,括苍也没有把她推开。
括苍——
柔荑睡了罕有的安稳的一觉。在睡梦中,她似乎感到,括苍就在她的身旁。柔荑睁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发呆。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她突然反应过来,爬起来摸了摸身边的被子。暖的,是暖的!括苍真的来过,可是深更半夜,他走得神不知鬼不觉,让柔荑恍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他去了哪里?
柔荑冲出房间,赤着脚跑到庭院里,嘴里不停地呼唤着“王爷”。婢女从睡眠中被惊醒,奇怪地打开房门,只见一道白影掠过。婢女吓得往后一跳,听到那白影的声音,恍然明白过来那是夫人!
“王爷,你在哪里?你不要躲了,我找不到你。”柔荑流着泪找遍茨湖别墅的每一个角落,没有见到括苍的身影,连他带来的人,都走得一干二净。柔荑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往大门方向跑去。
整条道路上都响彻着她撕心裂肺的喊声,她不相信他听不到,她知道他没有走远。柔荑一路狂奔,顾不得泥水沾湿了裙子,顾不得石子扎进了脚掌,拼了命地往码头跑。
“王爷!”那船——
三艘小船环绕着大船,在平静的湖面上孤零零地飘荡。柔荑“扑通”一下跳进湖里,向着大船游去:“王爷!”她的声音时而淹没在水波里,仆人们打着灯笼在岸上呼喊,一点灯火飘到船头,应该是什么人在察看这边的动向。但是,他始终没有现身。
作者有话要说:
☆、梦又不成灯又烬
船队从茨湖进入河口,此时括苍方才想起到船头一探。侍卫们不知为何,他突然离开船舱,走上了船头瞭望。夜幕下的茨湖一片漆黑,只有清冷的水波倒映出苍白的月牙。此处离茨湖别墅已经很远很远,柔荑的哭声、仆人们的喊声,都隔绝在茨湖彼岸。侍卫说看到柔荑跳湖,不知她回到别墅了没。
“旖堂,去茨湖之前,我曾派你探望柔荑。那时,你可曾对柔荑透露了消息?”旖堂坚决地摇摇头:“没有。”括苍沉默了片刻,又问:“你可发现了什么异常?”忽然被问了这样的问题,旖堂不解地摇了摇头:“未见异常。”括苍停顿了一小会儿,提醒道:“柔荑本人呢?”
旖堂语塞。柔荑的举动异常,旖堂早就有所察觉,见她情形不甚严重,旖堂并不放在心上。括苍并不知晓他与柔荑一直暗中往来,当然不能承认。旖堂不是很肯定地说:“没有。”
括苍不再向他解释:“茨湖别墅太过偏远,柔荑生活在那里,太过孤单,也不便关照。我想把柔荑接回广源。”括苍也有很多顾虑,他与柔荑毕竟已经离绝,唯恐让人诟病他们藕断丝连,于他们二人乃至于王室的名声不利。王妃的脸面也在考虑之中,此举必定伤了王妃的尊严。话说出口,旖堂未答,括苍不再出声,在相对无言的寂静中,括苍发出一声轻叹。
“王兄这样做,可曾询问过王妃的意见?”旖堂问。
括苍无奈:“你应当知道,王妃必定不会答应的。”
旖堂莞尔道:“我若是王妃,也是不肯答应的。恕小弟直言,柔荑夫人的美貌与放浪皆名声在外,您既然早已经与她离绝,怎么能再把她弄到身边呢?若果真如王兄所担心的那样,柔荑夫人患病的消息一旦宣扬出去,必定成为他人的笑柄,有损王室体面。因此柔荑夫人有病也好,没病也罢,最好都是留在茨湖别墅。而且,再也不要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括苍闭目沉思,寻又睁开,道:“你上带王府的医生去茨湖吧。告诉柔荑好好治病,今年过年的时候,我还是会接她来广源团聚。”
医生和旖堂到达茨湖别墅的时候,柔荑正穿着五颜六色的彩裙,赤着脚在厅里跳舞。头发有些许凌乱,但她雪白的纱衣一尘不染,看上去干净整洁。余光瞥见来客,柔荑停下舞步,奇怪地看着他们。
柔荑眉头一皱:“括苍呢?”她每天都在跳巫舞,祈祷括苍回来,为什么来的人还不是括苍?
旖堂没有回答,介绍道:“这是为你看病的医生。我会和他一起留下来照顾你,直到你的病情好转。”
“病?”她没有病啊。难道,他们以为她一直跳这样奇怪的舞蹈,是生病了吗?旖堂颔首。柔荑语气冷漠地拒绝道:“我没有生病。还有,你不要待在这里。”在柔荑看来,旖堂只是找个机会接近她。柔荑讨厌旖堂,从未改变过,他的存在简直令她窒息,她更不能忍受这个人存在在她的家里。
旖堂走到她身畔:“你好好听话,我就让你到广源去和王兄一起过年。”
柔荑充满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那个胡须花白的医生:“如果我看病,过年的时候就可以去广源吗?”不明所以的医生望向旖堂——“不许看他!”柔荑挡在旖堂身前,瞪着医生。医生只好点头。
刚才一点都不客气的柔荑忽然欢欣地笑了起来,坐到席上道:“来给我看病吧,虽然我什么病都没有。”柔荑露出的手腕上,一条条奇形怪状的疤痕爬满肌肤,数量不多,但看上去就像某种符号,格外触目惊心。旖堂知道那是几个月以前柔荑自己刻上去的,那些符号是有寓意的,或许是夷人的咒文。
柔荑不抵触医生莫名其妙地为她看病,也不抵触那些难吃的药,唯一令她不能忍受的,是无处不在的旖堂。柔荑闭着眼睛,她看不见可是属于旖堂的气味不停地飘进她的鼻子里。照理来说,旖堂的身上除了熏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而且他的熏香总是与括苍类似,可柔荑就能分辨出其中的区别,甚至把他幻想成括苍也做不到。
她受不了这种味道,受不了他趴在她身上喘息的声音,受不了了——
什么东西?从她的眼前一闪而过。柔荑惶恐的眼神在天花板上四处搜寻,终于,在房梁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团乌黑。柔荑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它,甚至不再理会旖堂的存在。出来、出来,你这个妖怪!柔荑默念道。
窗户?柔荑听到了开窗的声音。果然,一扇窗户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小人一脚踏进窗户,偷偷朝里面张望。好像没有看到柔荑和旖堂,小人放心地跨过窗户,踩在高脚几上。小人的脑袋大大的,身子小小的,浑身雪白通透,眼睛只是两个白色的窟窿。小人吹了一声口哨,房梁上乌黑的团子立刻飞了过去,两只乌黑的团子嵌进小人脸上的窟窿,变成两只眼睛。
妖怪、妖怪!女神,快来救我!
得到了双眼的小人两手叉腰,四下张望。它看过来了——
面对柔荑惊恐的眼神,小人突然张开嘴,它的嘴有井口那么大,长出黑色的锋利的獠牙,它就要把柔荑吸进去了——
“啊——”柔荑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柔荑举起瓷瓶,狠狠摔向窗户。旖堂退到了门边,突发的状况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避让到门边,一方面防止柔荑伤到他,一方面万一柔荑作出自残的举动可以及时制止。柔荑抓起所有能抓的东西,砸向窗户旁边的高脚几。旖堂忐忑地看向窗边,窗门紧闭,高脚几上的花盆已经被她砸落,散着一堆泥土和枝条。
柔荑的手边什么都没有了。旖堂抓住机会冲上前,把柔荑箍住:“柔荑!”
“你放过我吧!”柔荑突然喊道,旖堂一愣,柔荑瘫软在他怀里,一边哭一边喊,“不要杀我!我没有做错事,不要杀我!”旖堂明白过来,柔荑并不是在恳求他。他不知道柔荑看到了什么,显然,她认为有人要杀她。
“小人?现在在哪里?”医生小心翼翼地问。柔荑深夜的一场哭闹惊醒了所有人,根据仆人的反映,她偶尔有类似的行为,不过,大家都认为她只是做了可怕的噩梦而已。
柔荑仔细地观察过周围后,压着嗓子对医生说:“它走了,我把它吓走了。如果你想看它,下次它来的时候,我会让人告诉你。”
医生问:“小人?是小孩吗?”柔荑思考着,并未作答。医生又问:“会不会是世子和王女?”
柔荑猛地摇头:“他们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认识?而且,我每次看到的,都不一样。”柔荑忽然想,也许是另外一个孩子,她丢在清凉山的,那个可怜的孩子。可是,谁能驱使他来迫害自己呢?那个孩子,还有清凉山那么多被她害死的人,一定都会向她报复吧。他们在这个时候,先后来找她报仇,柔荑能想到的主使者,只有她了——女神。难怪,她向女神怎么祈祷也没有用,因为女神已经改变立场了,她付出代价的时候到了。
内疚、惊恐、绝望,柔荑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医生见到她莫名其妙的悲伤的模样,安慰道:“世子与王女发生意外后,主君在祖庙里痛哭流涕。柔荑夫人的悲伤,一定不亚于主君吧。”医生想,她或许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乐观。
柔荑听见了医生的话,却没有作出反应。在括苍告知她噩耗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感到强烈的悲伤,只是觉得心里突然间被掏空了,当她回过神来,满心牵挂的,全部都是括苍。她只想到她有多么迫切地需要抓紧括苍,她没有时间悲伤,她要挽回括苍的心意。可是,括苍却像一条泥鳅,当她以为她已经成功了的时候,悄悄从她手里滑走了。
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