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颢没想到她会出此言。那高高在上的语气,以及话语中的轻蔑,没来由地让他心头一阵揪紧。他仍然没有抬头,只能尽量让自己谦恭再谦恭:“回主子,属下没听到主子令退之命,所以未敢退下。”他不敢再多说,他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她让他在她身后退下后,他藏在小路的另外一侧,把她与另外一位宫妃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虽然未得悉她所为何事,但是已经明白,她正面临一个困境,正为人所刁难,正忍受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重压。骆沅儿冷哼了一声,从袖中取出银票一张,递给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道:“领赏!”
他看到眼前那一只纤纤素手,正拿着银票,全无犹豫,决绝凛然。他一字一眼地道:“属下救护,乃是所尽职责,不需主子赏赐。”骆沅儿不屑地一笑,道:“我要赏,不是赏你此次救护。”赏的,是那一次看似幸运,却不该有的救助;赏的,是他妄图以此相胁的未知之心;赏的,是他不应知悉那一晚她行动的苍惶难堪!
他似乎有所明了,却也不完全明白。她这是为什么呢?她到底在提防什么?他看不明白,也想不透。只能沉默着,不知如何应对。这时,捧着新汤盅的如盈正向他们走来。骆沅儿看他迟迟没有把银票接下,便把银票往他脚下一扔,转身径自离去,如盈急忙跟上主子。
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脚下的银票,正随风飞上他的小腿,无力地来回翻荡着。
眼前一幅裁成蝴蝶形状的纸张,上面是数笔随性而为的涂鸦。在纸的下端,有另外一小幅描绘细致的兰花图,画功称不上深厚,却也是别有一番致巧风格,精妙堪赞。皇后端详着这副算不上画的纸张,心中正在将下角的兰花图与涵心口中所提的宁姐姐联系起来。涵心最近心情比往日都要好,一张小脸上老是挂着笑容,每天回来就在想着画画,比起以前像是多了一种期待和兴趣,特别开心。她已命人去把“宁姐姐”的情况查探清楚。秋栙殿宁媱,正七品采女。正是新封宫妃中的其中一人。这个名字,她没办法回忆出具体样貌。竟有这等沉寂的宫妃,看样子,似是想通过涵心谋取些什么。但是涵心说她并没有对“宁姐姐”说出真实身份,那么,宁媱有可能真的完全不知涵心身份吗?
皇后思忖了一会儿后,向小靖子下命道:“备车辇,本宫要到西楹小花园。”
涵心昨晚说过,今天又约了“宁姐姐”在小花园里画纸鸢,看来,该是时候见这位宁采女一见了。坐上车辇后,皇后倦倦地靠在座椅上,最近总是易感疲累,想来该是神思太重,这宫中事务日渐繁重的缘故。而且,淑妃这一怀胎,皇上所赐之名号,着实让她忆起太多不该再记的往事。以致夜不安寝,食不知味。十年前,她正值双十年华,荣登后位刚届二年,便怀上了龙嗣。说来的确是可喜之事,当年宫中上下均为此隆重其事,衣食行及日常用度一应物品,均由各主事宫府小心准备。而她自已,当然更是小心翼翼。龙胎怀至五月后,她的小腹已很明显隆起,皇上当年也是年轻随性,总喜欢伏在她的腹前说是听龙儿说话。她总是忍不住笑皇上,这龙儿会听人说话倒是有可能,龙儿自己说话真真是不可思议了。
有一次,皇上听完她腹中动静后,直起身来,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梅儿,朕最近一直在想皇儿的名号,朕说来让你听听,看哪个比较好?”唯一的那一次,他不是称她皇后,而唤她的小名。
皇后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反握住皇上的手,道:“皇上想的名号,自是最好的,臣妾都喜欢。”皇上看她手心有些冰凉,连忙为她把披风轻轻披在身上,一边道:“朕要以顺为前字,若是公主,后缀惠、平、怡;若是皇子,后缀遄、褀、熹。皇后觉得如何?”皇后把几个字细细念读了一遍,思虑了一下各字意思,然后道:“臣妾觉得,若是公主,名号可为顺惠,若是皇子,便为顺褀。这两字,均是慧之大体,智福可双全,可顺至其攸,都是好名号。”
皇上眼闪动着赞许的光芒,点头道:“皇后说的甚是,便依皇后所言,此次诞下的,不是顺惠公主,便是顺褀皇子!”皇上当日所言的每一句话,与淑妃的话交错起来,在皇后耳边飘忽回荡。
皇后叹了口气,眼前西楹小花园已到达,她在小靖子的礼扶下走下车辇,款款走进花园内。
宁媱与涵心正在花园中的石桌上挥彩上画,涵心在纸鸢上画了数只小猫的脸,说是让小猫也跟着蝴蝶去花丛里玩耍。宁媱想为涵心画的猫脸涂上颜色,一个不小心,手被墨汁染了色,她正想抹去,却冒出一念,于是把整个手掌蘸上墨水,在涵心疑惑的眼光下,在纸上印下手掌,纸上马上出现了一个与小鹅相似的形状,宁媱又把拇指沾上另外一种颜色,在“小鹅”的头部印下一抹指印,然后再在底下随手画上几笔水波浪,一只正在自在游泳的小鹅便诞生了!涵心兴奋地大叫道:“好棒!真好看,宁姐姐真厉害,快教我!”宁媱也非常高兴,笑着教涵心各种手纹画法。“皇后娘娘驾到!”身后传来一声恭呼。宁媱一听,暗念一声:终于来了。紧接着她马上站起,向皇后行跪拜大礼。没等皇后说话,宁媱转头向涵心道:“小心,快,来为皇后娘娘行礼。”
涵心偷偷而笑,看向母后,只见母后向她微摇了一下头,示意她别要表露身份。涵心一时没有动作,只见宁媱慌忙把她拉来,让她也跪下,惶恐地对皇后道:“小心乃无知孩童,一时不知礼数,望皇后娘娘恕罪!”皇后看着她不停往下点的后脑:简洁弯垂的素月髻,只插上一支玳琩花系淡粉流苏钗作配饰;白皙耳上,两点小圆珍珠耳环正随着她的动作盈盈颤动;身上一袭粉色宫裙,外披一件短装浅紫纱纺袍。当真是素妆淡颜,与其它宫妃相比,简直是清兰比牡丹。皇后道:“你平身。”宁媱谢过皇后,缓缓站起身来,垂着头,紧紧地拉着涵心的小手,似乎生怕她会冒犯皇后。
皇后把她这个举动看在眼里,和涵心相视了一眼,忍住笑意,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西楹小花园里胡乱涂鸦,有碍观瞻。”宁媱急道:“皇后娘娘,这原是纸鸢上的画,臣妾一时大意,未能记起宫规,娘娘请降罪臣妾一人!”皇后指了涵心一下,道:“那她呢?”宁媱脸上冒出了绒绒细汗,把涵心护到身后,道:“她是臣妾叫来的孩童,这一切均是臣妾的主意,请皇后娘娘莫要怪责于她。”这时,从天边传来一声闷雷,天空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皇后细细地打量着宁媱,婉秀瓜子脸蛋,柔明杏眼,淡绛朱唇,肤色凝白细嫩,身姿纤纤袅娜,竟也是一位出尘清秀的丽人。如此佳人,何以会沉寂至今?皇后想了想,说道:“罢了。你也是一时作兴。闲时画画,倒也是可以陶冶性情,不当论罪。”皇后走到石桌前,拿起宁媱印的手纹画看视。这下,涵心可忍不住了,跑到皇后身边道:“这是宁姐姐画的,用手掌印上去,真有趣!”宁媱连忙向涵心道:“小心,不得对皇后娘娘无礼。”皇后和涵心一起向宁媱看过来,正要开口说话,只觉头上水珠淅沥而下,雨终于开始下了。
小靖子迅速为皇后开伞挡雨,而涵心,皇后正要伸手拉她进伞内,宁媱更快一步地把她拉进了怀中,用身体为涵心挡着雨,快步地往一旁的小凉亭走去。皇后注视着宁媱,只见她已一身雨湿,但却全然不顾已地把涵心的身子护着,虽然并不能为涵心挡去多少雨,但却在尽力。进了凉亭内,宁媱抬手为涵心抹去脸上的雨水,涵心则笑着伸手接亭外的雨滴,朦胧水雾中,尤似一幅情切的忘年姐妹图。姑且勿论宁媱是否真不知道涵心身份,眼前她如此投尽涵心所好,疼护涵心,能让涵心快乐,她便该是一个可以留在涵心身边的人。皇后也走进了凉亭,宁媱依礼把涵心拉开,让皇后站在中央主位。皇后一直在注意宁媱的一举一动,发现她当真是礼数周全,无一疏漏,好一个心思慎密的人儿,能把分寸把握得如此到位,内里必定不会如表面上的恭顺柔弱。“涵心,“皇后向涵心道,“不要再顽皮了,向宁采女道明身份吧。”涵心笑着抬头看向愕然的宁媱,说道:“宁姐姐,小心向你撒了个小谎,小心不是小心,小心是涵心!”宁媱不明所以地看看涵心,又看看皇后,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皇后笑道:“涵心是本宫亲女,涵心公主。”宁媱一副意想不到的神情,道:“这……原来小心是……”她的心头大石终于放下,皇后如今当面说出涵心身份,就是已认同她留在涵心身边。涵心在一旁捂着嘴巴窃笑。皇后道:“涵心也是时候回宫了。小靖子,把伞留给宁采女。”小靖子依言把伞递给了宁媱,然后又命车辇靠近凉亭。皇后和涵心上了车辇后,向宁媱道:“日后你和涵心不要再约在小花园里,就到昭华宫来吧。”
宁媱大喜,忙躬身言谢。涵心在车辇上向她扮了个鬼脸,旋即又灿烂地笑开了,露出雪白的绿豆小牙。
宁媱禁不住笑意,一方面是涵心的可爱趣怪,另一方面,则是已博得皇后的初次信任。目送着车辇在雨中远去,她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更多。皇后把涵心拥在怀中,抚摸着她小小脑袋上光滑的头发,慢慢感觉小家伙的头越来越重,低头一看,只见她双目紧闭,鼻息平稳,原来已然入睡。她轻轻触摸涵心粉懒的脸蛋,想当年涵心初生,脸蛋胖乎乎的,非常可爱。
只可惜,皇上却根本看不到涵心的可爱,或者说,是涵心的缺陷,让皇上生厌得不欲再多看一眼。当日她的分娩时间竟比预期中提前了一个月,并且生产之时痛楚非同一般,宫女一盘接一盘地把血水端出,接生娘惊得手脚发颤,只一个劲地让皇后用力,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皇后几次都昏死了过去,太医们也都各施各法,急得满头大汗。过了不知多久,才听得一声婴儿啼声,全数人不禁都松了口气,挥掉几重厚汗。
但是,接生娘却在抱起婴儿的一刹那,吓得惊叫了一声。接着,接生娘嗫嚅着双唇,什么都不敢说。宫女们听到接生娘的叫声,过来一看,均是脸色大变,看向皇后,欲言又止。
皇后产后身子极是虚弱,正要昏睡过去,接生娘的声音把她惊醒了,她睁开眼,看到床前脸色有异的众人,不祥之感忽而冲进脑中,硬撑起身子道:“把孩儿给我看看,快!”
接生娘迟疑着,慢慢把手中婴儿放进皇后怀抱,颤声道:“皇后娘娘,这……是位公主。”
公主便公主,公主也是皇上和她的骨肉,乃高贵的金枝玉叶,这等人,怎的这副脸色。皇后不悦地瞪了众人一眼,往亲儿看去,顷刻间,她脑中一声嗡响,整个儿呆住了。确是公主,确是金枝玉叶,然而,为何右臂,会是一小块畸形的肉瘤?为何?为何她的公主,竟是这等模样?这皇家的福佑为何不能为她保全一个完整之躯?她的女儿,为何会是天残之人?
皇后浑身颤抖地抱着新生之女,看着那一张不断啼哭的小脸,泪水汹涌而至。
初生公主为缺手畸儿的消息很快在皇宫传遍,皇上只来看过皇后和公主一次,便很长时间不再到临昭华宫。每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