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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闻言,轻笑了一声,注视着宁媱道:“宁妹妹所言甚是。如此,妹妹心中必是已有定数。这魂既归来,必有所图。吾等只待看清目的为何便是。”目的为何,再多的目的,再多的所图,不过就是双方的胜负输赢罢了。败,何足以惧;赢,只难过得心怀之苦。 宁媱退出昭华宫后,静静地步行向前方,雨势渐大,头上一片狭小油纸伞,只挡去了此许雨湿,身下裙袂,已微有水濡。如燕在身后道:“主子请留步,宫轿已备。”宁媱站住了脚步,回头看到如燕满脸的殷切。想了想,道:“不必了,我想自己去小花园走一下,你先回宫吧。”如燕抬头看了一下朦胧的雨雾,道:“可是,雨太大了,主子步行前往,只怕会沾湿贵体,感染风寒。”宁媱目光茫茫,淡道:“我只想一人独处,你先行回宫。”如燕紧随在宁媱身后,沉声道:“主子,奴婢有话想说,请主子准言。”
宁媱径自往前走去,全然不顾脚上溅起的水湿是如此冰冷寒心。她并不回头,只道:“我只想一人独处,你难道没听清吗?”如燕咬了咬牙,道:“自如芬逝后,主子便不喜用奴婢,主子可是一直对奴婢有所思疑?”
宁媱放慢了脚步,却并不言语。如燕继续哽声道:“奴婢自跟随主子以来,深受主子恩典,只想尽忠于主子,为主子效劳。奴婢不知如芬之事因由为何,只知主子自如芬一事后,便郁郁寡欢,不甚言笑,主子心系重负,奴婢只愿能悉心侍奉,求得主子宽颜。”宁媱停了下来,转身正欲开口,却看到如燕竟并未撑伞,浑身湿透地跟随在自己身后。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当日如灵送伞至贞宁宫前的一幕,孤身寞然,唯得一丝微薄暖意,在空虚天地间,温慰心怀。当日的纯粹,已然不再。但眼前那一点清澈,仍然存在,可值信赖。宁媱看着从如燕发丝上滴落的点点水珠,把手中的伞往她身上遮挡,开口道:“为我备轿,伞你拿着。”如燕满是雨珠的脸庞绽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来,接过了伞,连连点头。人若静坐在屋内,细听那时而滂沱,时而淅沥的沙沙雨声,便似在欣赏一曲纠缠起伏的韵乐,可随着心内轻吟的节奏,萦绕成属于心底的动人音曲。缈缈的心底音曲,和着耳边那幽远清舒的琴韵,有着说不出和谐适怀。从他手下流淌而出的如水音韵,总能在不知不觉间洗清她心头的忧思,留下一潭如明镜般清澈的澄明心湖,悉数包容缠绕于心的烦扰思负,使她得以抒放心胸。她坐在殿中,身子斜斜地靠在一旁的小几上,一只手支着椅靠,轻托脸腮,静静地看着眼前帷幔中灰淡的人影。一曲终了,他温言道:“文某近日为这曲子的命名苦苦思量,终是想不出点睛之名,不知姑姑可否为文某指点一二?”宁媱的心思微漾,脸上浮着盈盈笑意,道:“奴婢倒是想了一个名字,不知文大人觉得是否堪配这支妙曲。”文延风听到她的语调轻快,知她此时必是心情和畅,不由有点安心,道:“姑姑慧质聪敏,想到的必是好名。”宁媱微微仰头,一边细想着,一边道:“此曲灵动幽远,开端有如一婉约女子的娓娓诉言,及至中段,荡然大气,又如清心的彻悟,尾音慢转,似是轻思回味,一曲之下,正如一着悉心倾诉,动人至深。奴婢愚见,不若名为《子夜谣》?”文延风笑着点头,纱幔上的影子亦随之轻轻晃动,“好,好,这便是一曲《子夜谣》。萧萧寒夜,有姑姑相伴共品谣乐,实乃文某之幸。”宁媱低头掩唇而笑,道:“奴婢不时存侥幸之心前来,倒是每次均能遇到大人,应是奴婢之幸才对。唯得知心人,实是冷夜中的一点温暖。”语毕,她霎时怔住了,一时未知如何再续,只放下了手,轻轻地在膝上摩擦着。殿中,静寂一片,彼此均未予出言。良久,只听纱幔后他的声音缓缓传来:“文某与姑姑相交为时不短,却一直未知姑姑芳名。未知……姑姑可否相告?”宁媱抬头凝视着前方,秀眉微微蹙紧,话到了嘴边,却又难以启齿。当身份已是一个谎言,一个名字,又何必当真?这一个无需展露真实面目的空间,本就只该是她的另一片天地,让她可以在此处找到真正的自己,找到自己仅存的一点快乐与轻松。正三品婕妤的身份,才是一张真正的面谱,欺骗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纵然她告诉他自己姓甚名谁,留于他心中的,又会否是真正的她?从一开始彼此相识,便已注定了,这该是一场欺瞒。若于心有愧,亦只能暗叹奈何。只不知,他会否想要知道,名字背后的她?她轻轻道:“奴婢名叫如佳。”他在口中反复念喃:“如佳,如佳……佳儿,”他声音急促,“你就是佳儿?你故事中的佳儿?”她苦笑一声,道:“佳儿的妹妹,已经离佳儿而去了。音儿,已在在夫君的惩罚下,香消玉殒。”他站起了身来,诧异地看着她的影子,“这个故事就是你的故事?那么……”
她也站了起来,幽幽道:“音儿在临终前,说她心有不甘,说她一直以来想着得到更多,只是因为她害怕失去。佳儿很想告诉她,只要她说,姐姐都会给她,姐姐不会再怪她,姐姐只想把一切都给她,只想她快乐,只想她还像以前的音儿,还是姐姐的好妹妹……”他向前走去,注意到她却正在往殿外退去,遂又马上停下了脚步,道:“佳儿,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在你身旁?”她的声音,分明带着哽咽,她哭了。她的眼泪,像流在了他的心底,使他心生酸楚。
只想在一刻,可以在她身旁,哪怕只是为她递上一块手帕,为她拭去冰冷的泪水。
她吸了口气,只觉喉间似被冷风割得生疼,竟难以再成言。朦胧中看到他的身影已站在帷幔前,她不自禁地背过了身子,一边擦去眼角的泪珠,一边道:“文大人一片心意,奴婢感激万分。”她看到殿外濛濛的夜色,又道,“奴婢也该告退了。明晚……未知大人会否在此?”她侧过脸,眼光余光中,他的身影似是越近了。她又何尝不想看清他,让他看清?然而,此刻,她必须要走。
他看着她的背影道:“文某明晚会相候于此。”她点了一下头,慢慢向殿外走去,听到他在身后道:“忧心之事,必可远去。文某妄想之,雨终会停,阳光一定会普照,如若你明日一早,可看到阳光,你心里想的事情,也必定可成真。”
她略停了一下,唇边忍不住泛起了翼盼的微笑。在明日清早时分,他们将会同时看向天空,等待阳光的普照。殿外的冷风依旧,她却只感温意暖心。一宿心静,不知何故,意绪竟比往日宁和,她亦睡得香甜,梦中似隐隐地看到一个人的脸庞,待欲捕捉细看,却倏然惊醒。睁开眼,已是晨光透窗,如燕正捧入了梳洗热水。她却迅速地下了床,迫不及待地推开窗户,放眼广阔庭院,心头的喜悦顿时如花绽放,快乐的馨香在不知不觉间包围了她的身心。她靠着窗台,半伏着身子,笑靥盈然。这洒落于满地的阳光,就像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她的眼中,灿烂成一抹撼摇心扉的感动。
你看到了吗?阳光果然来了,我们的所想所愿,是否都可成真?庭院之中,阳光暖暖遍洒,金黄耀目。宁媱又站直了身子,倚着窗棂,只愿眼前这一抹璀璨,可恒久地掬于心中,不灭不散。
她转身命如燕寻来锦布,一边在桌前坐下,对着铜镜中的自己举笔细绘,当如燕把锦布取来,笔下的小像也栩栩如生地跃然于纸上。她拿起锦布,凝神精绣,不知不觉中到了酉时,锦布亦绣成了一个小巧的布囊。她微笑着把小像的画纸折起,小心地放进了布囊中。舒了口气,她站起身来,拿起那袭粉白的平罗衣裙正想更衣,竟听到宫门外传来一声恭呼:“皇上驾到!”她闻声一颤,如受当头捧喝,整个儿呆住了。脸色也于顷刻间变得黯淡灰败,原蕴于嘴角的笑意,在此时变成了失落的冰寒,一点一点地蚕蚀心头的希望。一会儿后,她无力地放下衣裙,回身正要走出宫房恭迎圣驾,却在看到桌上的布囊时又停了下来,她伸手将之拿在手中,珍视地端详片刻,再握紧于掌心。与此同时,房门竟被推开了,她抬头看去,只见祯文帝脸容含笑地步进了房中,向她走近。心犹如正在沉沉地往下坠,她把攥紧布囊的手藏在身侧,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
弥天大谎
第五十八章 巳时下令退朝,祯文帝待不及群臣行告退之礼,便忍着胸中一口闷气快步走进内殿之中。方公公紧随在祯文帝身后,心下未免担忧,早朝之前,皇上脸色已显憔悴,必是龙体旧症再犯。
及至殿内,祯文帝只觉胸口内积聚的闷气越发翳压,不由低头咳嗽起来,声声急促。片刻后,忽觉口中一阵腥甜,手中掩口的黄绢微有湿濡,展开一看,竟见鲜血斑斑! 方公公见状,脸色稍有惊愕,旋即马上命人传来太医。祯文帝在椅上坐下,深深地吸气,待得咳喘渐平,殿门外便传来了刘太医进殿的通传声。祯文帝无声地向方公公抬了一下手,方公公会意地对殿外道:“传!”同是一番细致脉诊,祯文帝看到刘太医的神色忽而略显沉重,忽而微见忧虑,转而又变得恍然笃定,最后,刘太医收回了切诊的手,在祯文帝跟前战战兢兢道:“皇上,据微臣切诊,皇上乃为龙体过劳,以至损伤脏腑气血,邪积胸中,阻塞气道,气不得通,脉络瘀阻,痰血互结而成积块。”看到祯文帝脸色一沉,刘太医连忙接道,“微臣以为,这次可改用当归、赤芍、川芎、枳壳、橘梗、桃仁、红花、牛膝、三棱、莪术,生地、浙贝母、百部,蚤休,柴胡,甘草水煎,每日早、晚分服,必可行气活血,化瘀散结。”方公公在一旁道:“刘太医此言,是指前次开的方子不可再服?”刘太医躬下了身子,保持着镇定道:“前次的药方以清热解毒为主,此次为使皇上龙体尽早回复安康,微臣特对症开具重效药方。”祯文帝沉吟须臾,开口道:“你是说,朕的病更重了。”刘太医一慄,忙不迭道:“皇上万福荣泽,圣体维吉,必能及早消疾病除。”
祯文帝叹了口气,想了一下,道:“朕的病况,你切不可向外透露。”刘太医敛眉道:“微臣遵命。”着令刘太医退下后,祯文帝只觉浑身软而无力,便到龙榻上稍事歇息,闭上双眼,蒙浑一片,黑暗中又似有纷乱星火在四处缭绕,总让人难以安宁。就这样沉沉而睡,半梦半醒间,有一张素净清婉的脸庞不时地晃动于脑中,时近时远,时亲时疏,朦胧氤淡。当心念慢慢地聚拢在这张模糊而又呼之欲出的面目上时,鼻中闻到一股浓烈的药汤气味,混沌的意识渐渐清醒,睁开双目,转头透过珠帘看向殿外,只见方公公正捧着一方托盘候在门前。
祯文帝坐起身来,扬声道:“方公公,进内罢。”方公公闻声连忙走进殿内,在祯文帝榻前跪下,举起托盘,道:“皇上请用药。”
祯文帝一药服尽,不知是因为药到功显,还是刚才的适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