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情故心
第六十六章 皇太后尖锐的话音在殿内掀起了一阵若有似无的回响,祯文帝闻言后,有一刻的静默,他神色渐渐地变得凝重,眼内的阴冷似随之渺然逝褪,最终剩下的,仍然是得体的敬孝和顺。
殿内微微涌进一股风动,幽浅地吹拂着殿内两旁闪亮的灯火,使之摇曳出一抹颤动不定的光息。
剑拔弩张,如箭在弦。然而,他知道,对于眼前的人,诸事筹划的这一把剑,不应于此时亮出;可制约其命脉的一张弩,不必急于使用;一着致命的箭,更是应该暗藏于后。这一应准备周全的武器,只能于关键之时,才可将对方彻底击溃。他半垂下头来,殿内光息不明,他的脸庞隐覆于阴影之下,低咳着含糊道:“母后过虑了,皇儿并无此意。”他转过身,微弯下身子连连咳嗽,一手向几欲迈步的皇太后挥轻摆着,似示意其莫要靠近。皇太后站定了脚步,疑虑地看着他的侧影,声音中带上了一点关怀:“皇帝当真要保重龙体为上,那不必用神之事,便不要再作思量,以免过于操劳。”祯文帝深吸了口气,道:“母后每字珠玑,皇儿谨记于心。近日宫中事端连连,皇儿唯恐母后会因此多有劳心,只望母后亦可谨遵此言,安歇凤体,莫再操劳。”皇太后只平静着神色道:“皇帝只管放心。哀家如今不过便是想静心礼佛,颐养天年,若六宫可由那贤德之人持笺执掌,哀家自然是无须劳心。”祯文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径自转身往案堂上走去,一边道:“皇儿仍须批阅奏折,母后小心移驾。”皇太后冷笑一声,正欲迈步离去,却又停了下来,轻轻道:“近日宫内事端,无不与焕欹之事有关。如若当日皇帝依哀家信中之意,待哀家回宫审理此事,便不会徒生枝节。”
祯文帝扶着案台坐下,在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中的皇太后,沉声道:“母后之意,是指责皇儿处事不周,处置不当。”皇太后道:“哀家不敢。只是当日之事,皇帝心中该是自有定数。如今宫中风波再起,是何因由,皇帝也自当清楚。”她叹了口气,“好了,哀家多言也毋用。夜深了,哀家告退,皇帝也莫要劳碌太久。”祯文帝看着皇太后离去的背影,目光内的寒冽恍若在慢慢地沉淀,一直坠落成压于心头的重负。
他低下头,眼光落在跟前的奏折上,然而,映入脑中的,却不是那工整而繁复的文书,而是那一段似是遥远,却又荡然于心的记忆。焕欹于歆灵宫内遇害身亡,当场抓获的凶手,乃为元清清。清清面容惘然,凄声喊冤。那一幕,他记忆犹新。焕欹死于非命,真凶为谁,并不是任何人三言两语可定论。他曾痛彻心扉,为亲儿,也为清清。
在宫内,须定明诸事真相,最妥当的方法,莫过于他亲自验证。当日焕欹灵柩停于钦宁殿内,子时深更,他驾临殿内,看到白幡阴凄,烛光惨淡,只感悲怮攻心。静下心神后,他命守灵宫人全数退出,传了验尸官及仵作进殿,为他惨死的皇子细作检验。
平躺于棺内的焕欹,仍然是那一张圆圆的小脸蛋,却再也不会像往日一样,见到他便张嘴嘻笑,稚声稚气地唤他“父皇”。他静静地候在一旁,看着仵作小心翼翼地查验着焕欹的伤口,甚至遍身。
仵作每有发现,均轻声地报给验尸官,验尸官凝神作记,不敢有半点疏漏。
他的眼睛从焕欹身上,扫移至验尸官脸上,他发现了,仵作与验尸官的脸色越显怪异,越发沉重。当中,必是另有异样,他轻轻开口道:“结果如何。”验尸官和仵作二人惊得跪下道:“禀皇上,据微臣等查验,焕欹皇子致命之处,并非胸中刀伤,而是头颅后部的重击。而且……”二人脸色渐变,略有支吾,不敢接言。他沉声道:“你们只管据实直言。”验尸官惶然道:“皇子身上的刀伤,应是皇子毙命后造成的。”那在胸臆间充斥了一夜的愤恨,在他翌日收到的皇太后信函后,于脑中反复纠缠成了悬心的恼乱。皇太后得悉焕欹殃逝传讯,即日便于灵若园中起驾回宫。信函中言,已阐明了她回宫后将会进行的一切。而他,又何能任由对方藉焕欹之事大做文章,撼动对方于一年前便欲废黜的中宫之位?
犹记先皇在位之时,她便与母妃势成水火。于孩童时的朦胧记忆,以及少年时的隐约感受,乃至青年时的了然明悉,均能寻着她对母妃深刻,而长久的恨意。母妃在他登基一年后便患了不治之症,一病不起。弥留之际,言之凿凿地叮嘱自己:“小心魏氏,她所行每举,均为她魏氏家族的利益盘算,皇帝莫要为其左右!”她如今不惜一切欲废黜中宫,必是因着她另有意属之人替她谋算其位,筹策其事。如此一来,她的目的恐怕不仅意欲使魏氏家族屹立长盛,还可能将对自己欲行不利,以达成她那不为人知的目的。
而他,又何能坐视不理?甚至坐以待毙?漆黑长夜,他再于钦宁殿中,心头的怆然沉沉揪痛,口中低喃道:焕欹,父皇未能为你查出真凶,父皇有负于你。这一夜过去后,他亏负的,何止焕欹一人?当天明破晓,他的思绪浑浑归整,才想起,该是定案之时。回忆于脑海中如纷飞的碎片,零乱地散落在心头,又随着过往不堪记的沉痛,慢慢变得模糊,再不愿,也不应重拾。而这一刻,他感觉到了疲倦,闭上双目,抬手揉捏着眉心,想起服药以来,身体的不适仍然是未见半分好转,不由更觉烦忧。他暗暗舒了口气,睁开双眼,看着殿中那曳明的光息,眼内余光,更是注意到适才掩口绢巾上的鲜红点点。今日,与往昔或许并无区别,他可以掌握的,挽回的,看似于掌握之中,然而,有太多的未知,已游移出他的控制范围之外,譬如,人心。思及此,他苦笑了一声,不再往下细思,拿起奏折阅视起来。初春之际,宫内竟是难得的风平浪静。晨省定昏,日常作息,必是一如既往,这时的宁静,让人暂可从纷扰喧嚣中脱出身来,终可感受到久违的平和和详宁,偶尔,宁媱会感觉眼前的闲逸,竟是如此难能可贵,也许,下一刻,便不再为自己所拥有。每逢这个念头升起,她会比平日较为清晰地明白那隐藏于心底的持守,到底是什么。
皇上不时地会到玥宜宫来,驾临的时候总是不定,或是晌午,或是酉时,或是戌时,甚至会是子时。若是白天来了,便一直留在她宫里,有时兴致看似挺高涨,和她谈论画作,谈论诗词,谈论花卉;有时却沉默寡言,只静静地抱着她,坐在窗前看那庭院树木、天空密云,又也许,是什么也没看在眼里。她也不会多问。若是晚上来得早了,便拉她的手往宫外走,微笑说因着知道她喜欢于夜间漫步,所以陪她一道。若她说不敢,该是臣妾陪皇上,他便更笑得欢悦,却不说话,只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她也会注意到,他低下头的一刹那,脸上笑意消散,只余淡静。这样类似的话听多了,她也不会再多说那虚应的措辞,因为她终于知道,他说出来的话,并不是要听她谦恭礼贤,而是要她静记于心,静伴于侧。
他陪她也好,她陪他也好,君臣再有尊卑,也不过就是二个在一起的人。
若是晚上来得迟了,他会命人不惊扰她,只径自进入她宫房之内,往往还是会惊醒她,但她总是会假寐着,只偷偷地眯着眼睛,在朦胧中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如何撩开纱幔,如何在床沿坐下,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如何,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静静地坐上好一阵,才更衣就寝。
每逢这时,她总会想,当他于自己身畔静坐之时,心中想的,到底是什么?
他睡眠很浅,总是会咳嗽,依稀感觉到,他的病似是一直没有好转。她会将身体贴近他,伸手抱着他,当他咳嗽的时候,好为他轻揉胸膛。这样的日子,缓缓地流淌过去,经过记忆的间隙,会不经意地留下一点惊动心扉的印记。
梅坞内的清梅芬芳,也总能让人心旷神怡。他曾与她一同进入此间,恬然沉浸,而她,终于在他命人设下墨案,要与她一起画梅时,再次忆起一些揪心旧事。浅白的宣纸施然辅开,她感觉凉风拂面。转头看向他,他正低下了头来,举笔蘸墨,率先作起画来。注意到她在看自己,他嘴角嚼着一个淡淡的笑意,说道:“朕画梅枝,你画梅花。”
她垂头看向他自然流畅的运笔,伸手拿起画笔,却迟迟没有蘸墨。他没有抬头看她,只道:“与其多想,不如画出来,或告诉朕。”她只垂着头,思忖片刻,才在他画的灵蔓梅枝上点染上清盈花蕊。一边画,她一边轻声道:“皇上可曾记得一幅画?”语意微有迟疑,但,终是字字清晰地道出了心内所想。他笔下微微停顿,道:“什么画?”她继续为花蕊添上色彩,笔端竟有些许颤抖,“一幅桂花图。画上,还有一轮太阳。”
他静默下来,良久,道:“你从何得知这幅画?”她眼睛看着笔下愈显秀致的梅花:“臣妾与当日持画之人乃金兰之结,有幸,得见此画作。”
他叹了口气,放下画笔,道:“为何你偏偏要提起?”她也停下了绘画,语气惭然,“臣妾自知不该。”他抬起头来,看向她,只见她容色淡和,眼帘低垂,却掩不住眼中的一点哀思,与愁绪。
“我无罪,为何你还要我死?”昔日宗人府内,哀绝一句,犹于耳边。当夜前往,看到清清的脸庞,悲戚无助,原来水灵灵的双眸,此时已是红肿失神。
他却不能保全她,他却无能为力。他可以做的,只有是狠下心肠。“朕已查清此事,证据确凿,你便是谋害焕欹的凶手。”他一字一眼说出,看着她脸呈绝望,他只能是稍稍移开眼光,看向她身后的冷墙。明知不忍,为何仍来见她?只因着,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清清倏地扑到他跟前,拉着他的袍角,哑声道:“你不是说我是最不一样的吗?为何你不相信我?我是冤枉的,我不是凶手,你要怎么才会相信?”他任由她拉扯,答非所问道:“朕知道。”清清闻言,停下了动作,仰头呆呆地盯着他,半晌,无力地坐倒在地,喃喃道:“我无罪,为何你还要我死?”“朕……”“朕?”她突然凄然而笑,“朕,你终于还是把自己称作朕,对啊,你是皇上,我怎么就忘了,你是皇上啊!你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冤苦啊?你怎么可能知道被打三十下,被困在冷宫,被你冷落是什么滋味啊?好,好,你如今要我死,我不得不死!”她眼泪滂沱。他只觉胸口发闷,不想再看,更不想再听,毅然转身就走。背后声声悲泣,却像在提醒他,不可回头看,不可回头看,不可回头。
事过境迁,不曾想,还会留着一点痕迹给尚于此间的人。思绪落定,他又再低咳起来,她连忙上前扶他,切声道:“皇上该是累了,不如与臣妾回宫罢?”他点点头,拉过她的手往前走去。她抿了抿唇,抬眼看了他一下,只见他面无表情,脸色隐隐地泛着一抹淡青。她压下心念,只无声地伴他前行。晚膳俱备,看着皇后于席中落座,靖公公战战兢兢地退开一步,在凤驾后侍立。眼睛,只暗自地看向桌上离皇后一尺距离的宁神药膳。皇后起箸进食。他垂下头来,偷偷地松了口气。幸好,他并未开始依她们之言,在皇后食物中下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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