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停云晓得查公子这藏不住心思的性子,故而一边着丫鬟上茶,一边请三位同窗入座,自己将事情大概说了。
“……余家只这一个女儿,母亲守寡,想必总盼着能教女儿嫁个如意郎君……”谢停云终是无法当面问亦珍,她究竟是嫌弃他身子弱,还是嫌他不能给她正妻之位,“强扭的瓜不甜,便是凑在一处,她若心中不喜,日子又有何趣味?最后祖母选了城南赵秀才家的次女,说她幼承庭训,饱读诗书,温婉体贴……”
谢停云一笑,在他心里,若不是茶摊上那温柔开朗的少女,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方稚桐听了,心中百转千回。
谢停云摆摆手,“不说这些了,小弟今日请三位兄弟前来,一起畅饮小弟年前酿了埋在院子里那株梅树下头的梅花酒,不醉不归!”
三人见他便是纳了妾亦殊无欢颜,一副打算借酒消愁的模样,忙说起去佘山踏秋赏枫的打算,将话头扯开了。
四人在谢停云的花厅里,围着熏炉饮酒赏月,谈古论今,直至月上中天,大丫鬟喜鹊进来,凑到谢停云耳边低声道:“少爷,姨奶奶吩咐奴婢,说是如今更深露重,教奴婢给您添一件斗篷。”
说着自臂弯里取下一件柔软的呈暗蓝色的青貂皮斗篷来,抖开来要与他穿上。
霍昭见状,忙对谢停云道,“停云,如今天色已晚,你早些歇息罢。”
查公子挤眉弄眼,“是是是,时候不早,我等该走了。”
方稚桐对谢停云道:“已快到一更三点,我等要赶在夜禁前家去。停云你也好好休息,两日后我们一道往佘山踏秋去。”
谢停云点点头,遂不再挽留三人。衙门规定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若是犯了夜,被巡夜的衙役拿了,少不得要笞三十,很是伤筋动骨。
谢家的婆子引了三人出去,院子便落了钥。谢停云站在花厅门前,仰望外头的皎皎明月,心里有说不出的寂然。
原来,不是那个人,便是九天玄女,亦是枉然。
倏忽他身后伸出一双柔软芬馥的手来,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相公,天色不早,双寒露重,还请相公爱惜自己的身体,早些洗漱歇息罢。”
手的主人温言软语地相劝,手上使个巧劲儿,便将谢停云从旁带往内室去了。
谢停云有心想要抗拒,手的主人却坚定而不容拒绝,“相公若是受寒着凉,老夫人是要责怪妾身的。”
谢停云想起她初初与他为妾,祖母将她叫到跟前,要她跪在跟前,将谢家的家规从头到尾当中念了一遍,随后对她道:“你只要好好伺候麒哥儿,旁的事都不必你操心。若麒哥儿有个头疼脑热的……”
敲打的意味不言自明。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跪在祖母厅前,渐渐苍白了娇容,轻轻道:“妾身明白。”
这时听她提起祖母,谢停云终是随着她的脚步,往内室去了。
一地月光被留在身后,如同他求而不得的那一场倾心。
方稚桐离了谢府,回到家中,由着奉砚伺候了他洗漱更衣,躺在床上。冷冷如水的月光,自支窗外洒进来,映得碧纱橱一片银亮。
奉砚躺在外间的榻上,琢磨着少爷回来时,面上掩不住的欢喜颜色。
自上次少爷踹了奉池一脚,便彻底冷了她,也不叫她进来近身伺候,更不许她在屋里值夜。奉池因挨了一脚,在丫鬟婆子跟前落了面子,如今总是缩在屋里做做针线,轻易不到少爷跟前来。丫鬟婆子门惯常跟红顶白的,见着奉池也不似老底子那么恭敬客气。便是家生子又如何?老子娘在老夫人跟前得用又如何?不得少爷的喜欢,说什么都是白搭!
奉砚闭上眼睛,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少爷进门时的笑脸,那是想忍也忍不住的,发自内心的欢喜,比当日少爷中了举人,满院子丫鬟婆子给少爷道贺时,少爷脸上的笑容都灿烂,倒似吃了蜜糖一般。
亮晃晃的月光照在碧纱橱上,奉砚猛地睁开眼睛,少爷那分明是——
奉砚坐起身来,因知道了少爷的秘密而心下震惊。
若是真如她所猜测的,少爷已是心有所属,故而听见奉池愿意为妾也容她不下,厌恶地一脚踹开。
奉砚想到这里,心口隐隐发凉。
方稚桐一夜好睡,便是在睡梦中都忍不住微笑。早晨起来,洗漱完毕,先到祖母屋里请安。方老夫人见孙子面色红润,气色颇佳的模样,不由得搂到了跟前,唤了声祖母的心肝肉儿。又问昨夜往谢府去,玩得可高兴?麒哥儿可好?
方稚桐将昨夜在谢家所见大略说了说,方老夫人听罢,一拍罗汉床的扶手,“谢程氏大张旗鼓地要为她家麒哥儿纳寡妇家的女儿为妾,总当人人都巴不得给她孙子做小。这下碰着犟头倔脑的了罢?做了那么些动作,到最后不声不响地,抬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的秀才家的闺女进门。可不是笑死人了么?”
因谢停云中了解元,谢老夫人在人前那是几番得意,话里话外暗示她家的麒哥那是状元之才,往后是要有大作为的。方老夫人听了,心里头自是不服气。她的桐哥儿今次没中解元又如何了?若是好好用功,来年春闱,一样能考个状元回来。只是这话不能明着对孙子说罢了。
遂揽着方稚桐,对他说道:“如今秋试已毕,你们几个同窗也散淡过了,可得好好收了心,继续用功才是。祖母还等着你明年春闱,考个状元回来,光耀门楣呢。”
方稚桐哪敢对祖母说自己的志向是做个闲人,赏遍三山五岳,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只得赔笑道,“那孙儿若是名落孙山,祖母难道就不疼孙儿了么?”
“你若是名落孙山,祖母便将你一顿好打,然后扔到庄子上种地去!”方老夫人假意发狠道。
方稚桐做了个怕得要命的表情,又在祖母跟前说笑了一会儿,这才辞了祖母出来,到母亲方夫人处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求不得,才是人生最痛苦的事。
☆、65第六十四章一心一相许(2)
方稚桐到了母亲院子里;丫鬟引了他进屋。教他略略意外的是,方老爷也在方夫人屋里;待儿子请过安;状似随意地问:“如今秋闱已毕,你打算就这么与同窗游山玩水下去;直到来年春闱么?”
方夫人忙向儿子使眼色,怕他答得教方老爷不满。
“儿子今日正打算去先生家中;向先生求教。”方稚桐恭敬地对父亲方老爷说道。
方老爷捋了捋胡须;“这才是做学问的态度,不可一日懈怠。”
“父亲——”方稚桐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直说无妨;这样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方老爷因次子在母亲方老夫人跟前养大;总觉得父子间有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膈膜。这会儿见儿子与自己讲话始终不如在方老夫人跟前那样自在,口气便有些生硬起来。
“儿子想跟着大哥,学学如何管账做生意。”方稚桐硬起头皮道。他不能一辈子都做个有父母兄长庇荫的闲散公子,若他真心喜欢亦珍,往后想与亦珍在一起一辈子,总要通些庶务,养得起家,糊得了口,不教亦珍在外头吃苦受累。否则他凭什么证明自己喜欢她?
方老爷闻言挑眉,方夫人则急急道,“桐哥儿,可是有人说三道四了?如今你已是举人,将来要入仕的,去学这些做什么?你只管在家好好读书,将来……”
方老爷咳嗽一声,打断了方夫人,“学些庶务,也是要的。否则万一将来出仕,到了任上,对这些个俗务一窍不通,极容易被手下人蒙蔽。”
方夫人见方老爷这样说了,便不再多说什么,只细细关心儿子的冷暖饮食,最后说,“娘看你仿佛瘦了,可是奉砚奉池伺候不周?娘把娘跟前的翠荷拨到你屋里伺候罢。翠荷能烹得一手好茶,又会做各色点心,到你屋里伺候,也好跟奉砚两个人轮换着照顾你的饮食。”
立在方夫人身后的一个绿衣丫鬟闻言不由得压低了面孔,微微红了双颊。
方稚桐想起自己院子里要死不活的奉池,轻轻一叹,“母亲,儿子院子里已有了两个大丫鬟了,翠荷过去,要委屈她降做二等丫鬟,如何使得?儿子想,母亲还是将她留着罢,这样儿子便能多到母亲跟前来,讨一盏好茶喝,母亲说是不是?”
方夫人看方稚桐说得坚定,也不想强行将翠荷塞到他屋里,遂点了点头,“也好。”
方夫人身后丫鬟一点点白了脸色,垂头侍立。
方老爷早不耐烦听这些屋里的事,便叫了方稚桐到外院书房里,对早已等在书房中的长子道:“你弟弟如今也大了,也不能一辈子不通家中事务。你便带着他,多看看你如何做生意的,也教他晓得晓得,守着这偌大一爿家业,是如何不易。”
方稚松应了,与方老爷说了些生意上的事,这才带着弟弟从书房出来。兄弟二人走在花园的夹道上,方稚松笑着问弟弟:“怎么想起来要学生意了?”
方稚桐耸肩,“大哥不必担心我与你争些什么,家里的生意,弟弟无意插手。”
方稚松挑眉,那样子与方老爷一色式样。
方稚桐想一想,对兄长直言不讳:“不瞒大哥,将来我总是要成亲立业的,不想仗的父亲母亲给我的老本过一辈子。”
他希望自己能撑起一片家业来,往后不必教亦珍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只是这样的念想,如何也不能宣诸于口。
方稚松闻言,抬手拍了拍弟弟肩膀,“我家的桐哥儿长大了,知道为将来打算了。”
他望着弟弟的脸,能从那俊美的面容上读到认真的表情。
方稚松认得这表情。
每当他独自站在镜子前头,望着镜中的自己,暗暗起誓,要做得更好,令妻子蓉娘在家中,在母亲跟前不再为难时,便是这样的表情。
“你若有心,便要做好吃苦的准备。”方稚松将双手负在背后,“从前我跟着父亲学生意的时候,辰初便需用好了饭在外院书房里同父亲一道看帐了。”
做生意或可因一时际遇暴发获利,但要想一世只赚不赔,那是痴人说梦。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年京里的一位娘娘独获圣宠,风头一时无两。因那位娘娘喜欢一色翠绿妆花璎珞织金纱,以其做地子,拿捻金孔雀羽线在其上绣花制成褙子,花艳地虚,辉映成趣,煞是好看,引得陛下赞不绝口。一时京中达官贵人家的女眷,纷纷效仿。
京中的掌柜的见此情形,忙叫人送了消息回来。父亲收到消息,连夜叫人从各个行号里调了相仿的绿妆花璎珞纱,装船运往京城。哪知那船衣料还未到京城码头,那位娘娘已经因为妄图谋害皇嗣,被皇贵妃鸩酒一杯赐死。陛下天颜震怒,诛了那位娘娘九族。
京中一时人心惶惶,谁还敢穿绿妆花璎珞纱的衣裳?那一船的衣料只得原封不动地运回松江来,这一来一去,损失不小。虽则不至于伤筋动骨,然而到底是很可观的一笔银子。后来父亲设法疏通了市舶司提举大人,最终将那一船料子货与琉球来的商人,这才降低了损失。
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但当时的情形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方稚松永远也忘不了父亲急得吃不香睡不好,双颊眼看着便凹陷下去。每日东奔西走,寻门路疏通关系,又送银子又送美婢,几番周折方做成生意。
方稚松睇了弟弟一眼,“需得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