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骗,她又何尝不是。
她胡乱诌了侍女的名字给他,告诉他,她叫瑛夕。
见他二人不说话,瑛夕忙开口道:“这位是大长公主殿下。”
她的身份,在那一句“世子爷”破口时,他便已猜得。只是此刻,听由侍女出口告诉,心中仅剩的那点残垣断壁也在顷刻间轰然倒塌。掌心又握了握,空荡荡,再不是女子柔荑。
淋漓兴奋,自顶峰跌入深潭。
令妧示意瑛夕退下,她背过身,迫使自己将那惶惶心情压制,她到底是漠然开了口:“冒雨请世子来此,是令妧冒失了。想来聪明如世子,必也知道我的用意。”
那一句话,梗在喉咙竟是说不出口。
令妧颓然笑了,说与不说也都不打紧,他明白。
那一个脸上再无一丝笑意,脸色苍白如纸。脚底似是生了根,半步也动不了,心底惶惶念着,他竟亲口替别的男人求娶了她……他竟是亲口断了心爱之人的幸福……
第一章 推开02
像是隔了千年万年,才瞧见那绝美脸庞染起了一抹笑。
凄凉中又似带着无谓。
廊下一处宽阔之地,早已备下桐木案,案上瓜果茶点俱已准备好。逶迤长裾拽着一地湿凉,过案前坐下。
允聿怔怔又立了片刻,这才跟着她上前。
苍白薄唇微启,那一句“瑛夕”是再叫不出来。他心中已然明白,那并非她的名字。北汉大长公主的闺名,他恍似听闻过,可究竟叫什么,他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了。
瓦砾上的雨声渐小,飘入廊下的雨丝也减缓消失。
藏于广袖下的双手仍是止不住的微颤,令妧睨了案上茶壶一眼,心下无奈想笑,看来想给他倒一杯茶也是不能了。
深吸了口气,她垂下眼睑不去看他,只低低道:“那日世子同皇上说的话,皇上以作深思熟虑,觉得那样甚好。”
灵巧舌尖将“甚好”二字轻易甫出,指尖却像是狠狠揉进一根针,一路痛上心尖去。
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她施施然一低头的模样,是不想看他,还是不屑看他?胸口似压着顽石,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他素来潇洒,可纵是圣上赐婚,他亦是要拼命保住正夫人的位子留于她,怎知多年相逢,他与她面对面而坐,谈她的婚事,新郎官竟不是他。
手指蓦然一用力,轻易便挣断了腰际环佩上缀着的流苏璎珞。
他端坐在她面前,静静看着她——
“允聿,你小心。允聿,踩住呀!”怀揣着跌落的几只雏鸟,回头看着站在树下一惊一乍的她,他就忍不住笑。将鸟儿放进鸟窝了,他故意滑下去,其实一点都不疼,她却吓得眼泪也掉下来,唯恐他摔伤了哪里。
他笑着抬手轻刮着她小巧的鼻尖,得意道:“想当年你那样狠心,我话还没说话直接就推我下水,你可知那日冷极了,我直冷得咝,咝,咝——如今倒懂得心疼我……”他悄悄一挑眉便瞧见她羞红的半边脸。
她撅着嘴,声音低到尘埃里去:“日后,再不推你就是了。”
再不推他……如今却是他一手将她推开……
推得那样远,那样绝情,往后再是拉不住她的手,望不见她的一颦一笑。他凄凉眼眸里生出了悔意,那般真切那般深。他蓦地倾身,伸手捉住她纤细手腕,目光昭昭流连于女子浓密修长的睫毛上。她欲逃,他却抓得那样紧,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这个婚我便不求了,那日的话统统不作数!你今日也别同我说什么允不允的,我只当陛下一口回绝了!”
他的力气那样大,似要堪堪将她揉进掌心里去。
令妧整个人都僵着,呆坐着,绝望里像是生出喜悦来,喜悦中却又难掩悲凉。总算他心里有她,那便够了,足够了。只是他说便当世弦回绝了,于他来说不过是胤王交代的事未完成,可世弦要面临的,却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她抬起眸华,与他四目相对,艰涩地开口:“只愿胤王信守盟约。”
“瑛夕……”他脱口唤她,猛然又觉不妥。
她笑了笑,浑然不在意,凝望他一字一句道:“你便飞鸽传书回去,我要欣妃死。”她死了,便再不能兴风作浪,康太妃也不必南下,瑞王的气焰也该沉一沉了。
第一章 推开03
微雨渐止,只剩房檐下淅淅沥沥的水珠落下。
庆王自宫中回来,神色恹恹。他自诩所给条件不低,怎奈北汉皇帝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昨日公主与他爽约,看来也是他们皇帝从中作梗,庆王原以为今日入宫能稍作转圜,却不想还是他一厢情愿了。
也罢也罢!这留来留去倒是留出不快来了,那便早早回去!
浑身站着湿气,庆王的步子飞快,前面有人端着酒壶匆匆而过。庆王叫住他,询问几句才知是允聿要的酒。真真是奇了,还以为那一个忙着打探他又进宫作何,却是不想竟喝起酒来了!庆王接过太监手中的酒壶,摆摆手让他退下,正巧他也烦闷得很,眼下有个现成陪酒的,自当再好不过。
*
南越世子早已回去多时,公主却还独自坐在廊下。瑛夕取了披风为其披上,见她回过神来,拣了话题问:“钱还了吗?”
这一问,瑛夕又想起那件事来,皱眉道:“人都不在裴府,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奴婢等了很久只得回了。”
令妧淡淡应着,侍女说的话她实则听得半进半出,脑中恍恍惚惚的,还念着今日廊下的人。
他还是那样风 流倜傥,他们却早已回不去以前了。
“走吧。”她起了身,抬手拢了拢鬓角几缕散下的乌丝,远处柔和日光拨开薄云透下来,染红了一片天。
杨御丞一袭青衫立于小道尽头的修竹旁,雨虽止,可风未静。幽幽一吹,便有无数水滴自竹叶尖抖落下来,悉数落于他肩头衣襟。他敛一抹沉色,低声道:“臣送公主回去。”
令妧没有拒绝,而是淡淡道:“也好,本宫也有话要和大人说。”
要说熟悉,她与杨御丞相识亦不是一年两年。昔日太皇太后在时,杨御丞便是她的亲信。一年里总有几次会派他前往玉泉寺探一探令妧的情况,大约便是那时,那种别样的情愫便深入他的骨髓了吧?同样是妙龄少女,他的妹妹尚雪可是杨家的千金宝贝,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而这一个虽是公主千岁,却要受到这样的冷待。他怜她惜她,最后是再也放不下。
“大人?杨大人?”
幽幽话语传至,杨御丞浑然一惊,忙低头道:“公主恕罪,臣失了神。”
令妧音色柔和,话语也轻缓:“本宫接下来的话你且记得心才好。”他不觉回眸,她已开口,“皇上和昭儿关系缓和的事你也自当说与秦将军听。日后本宫若是不在,你和秦将军要全力忠于皇上。皇上身子弱,朝政上的事劳烦杨大人多担待些。”
杨御丞的眼眸微微撑大,彼时再看她的眼神也不再矫情,就这般直直望着。再不必细细地问,今日她与南越世子说了什么,难道还不清楚吗?
联姻……只能是联姻!
杨御丞额角冷汗涔涔,她不是贸然会应下此事之人,这中间究竟还有什么事是他所不知道的吗?
“公主……”
“日后仍旧要密切监视瑞王的一举一动。”她很自然的打断他的话。杨御丞一怔,也只得应下。
第一章 推开04
南越使臣来朝已有四日,说是来接人确实也待得久了些。宫中太医也传来消息,说康太妃的病情已稳定,可以上路,少帝下旨准其两日后起程南下。
而南越欣妃薨的消息却在第二日的傍晚传至,却是直接传到令妧的手里,用的飞鸽传书。径直将手中信笺攥在掌心里,令妧冷冷一笑,欣徽公主即便死了,南越皇帝也不会将消息这样快告诉世弦。这康太妃要接便接去,世弦有了胤王这个盟友,便也不怕瑞王等人了。
这两日,裴府一直空无一人,瑛夕去了不下三次形势依旧。令妧因为朝中之事也无暇顾及裴无双,心念着也许是裴家的人找着了他。那次在街上,他不就曾说过差点遇上裴府的人吗?这样想着,便也放了心。
屋内檀香轻曳,袅袅鲛绡帐外似有人影浮动。
令妧叫了几声瑛夕也未闻其声,心觉好奇,便掀起了绡帐步出内室。檀色木门紧闭,一侧雕花窗户却是大开,旖旎柔光照入房中,将窗前人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也不知他何时来的。
这样立着单看他,恍惚中竟生出孤寂来。
令妧心头一动,脱口唤他:“世弦。”
扶着窗沿的手指略略一颤,指甲似是抠进木屑,微带着刺痛弥漫。片刻,才瞧见他回过身来,窗外柔光悉数照在他的后背,将那一副俊颜沉在阴影里。任凭你细细瞧,竟也看不清他的神色来。
素衣长裾下,女子纤弱身姿隐现,他呆呆望着,耳畔又想起先前南越世子于他面前说的话——陛下想的事我家王爷也已早早做到,此番康太妃即便前去,也只能瞧见欣妃的尸首了。
——陛下应了我家王爷的事,甚好,甚好。
墨晶瞳眸沉着怒,他竟不知她何时还去找过南越世子!她还瞒得那样好!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她悉数在他背后做了,却还要借南越世子的口来告知他。
莫非如此,她究竟打算何时叫他知道?
待到和亲当日吗?
见他不说话,气氛沉得有些压抑。令妧心中有了慌意,便又低声笑了笑:“你怎突然来了?”
这一问,竟引得他冷冷笑出声来:“朕不该时常来吗?好让瑞王等人看一看,朕如今和姑姑的关系非同寻常,也好让瑞王深信秦将军会效忠朕一如当年的姑姑。”他话中有话,绵里藏刀,皆化为根根长刺,狠狠扎入自己心口。
令妧的心头一震,目光随之往下,再不敢去看他的眼。那件事他迟早是要知道的,她不去,是知道去了他势必要怒,索性便叫允聿去告诉他,随他怎么说,翻来覆去终归是那一个意思。
她要嫁给胤王。
“为什么?”他惶惶问,踉跄往前一步,睨着她又道,“朕那日不是同你说好了,和亲的事就此作罢,为什么你要瞒着朕做这些?是姑姑始终看不起朕,觉得朕没了姑姑就坐不稳这皇位吗?”
他又往前一步,一把抓住令妧的手:“今日你便与朕一道去,朕当着你的面再亲口拒绝一次!”
他拉着她要出去,心头悲凉阵阵,她双眸一阖,咬牙道:“是皇上亲口说的,会给我一个自己选择婚姻的权力,皇上难道忘了吗?”
她一口一个皇上,提醒着他当一言九鼎。
第二章 允准01
怒色瞳眸里一点点沁出了震惊,他当日是这样同她说的,许给她一个选择夫婿的自由。那是因为他以为她不会想要和亲南越,怎知她竟用他的承诺反将他一军!
轻薄帷幔,隐隐绕着一室残香。
寒星明灭,红烛摇曳,一盏琉璃青灯似碎了心。
那纤细皓腕也似在瞬间灼烫起来,叫他紧拽着她的手再是无法承受,蓦地松开,灰白脸上再半分神韵。
他就这样愣愣站了许久,忽地环佩声动,令妧眼前帷幔被狠狠破开,紧接着是房门被人踢开的声音。
“皇上!世弦——”她追至门口,眼看着那抹消瘦身影匆匆没入暮色静夜中。
侍女侍从俱都冲上来,青纱灯笼照亮了整片天空,月白流光淌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