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弦眸子一紧,一抹盛怒稍敛,丢下狼毫狠狠将宣纸揉成团,劈面砸在裴毅脚下。裴毅脸色凝重,悄然望他一眼,少帝眼底含怒,渐渐竟又自嘲笑起来,一声比一声高,无边的苦涩与悲哀。
杨秦二人离京后半月,丞相与诸臣便在暗中有所动作,做事也越发肆无忌惮。而世弦身边,只剩下区区两万的亲信侍卫,两万——还不够他们搅个血流成河的。
命他们走时,不是没有考虑到,却是非要他们走不可的。
当日他曾自嘲,说刘祯舍得,裴无双舍不得。
刘祯真的舍得吗?
胸口一阵呛声冲出口,他慌忙以广袖掩面。
“皇上!”裴毅往前一步,却被那片衣袖拦住,世弦咳了一阵,才低声道:“今日让你来,是要你答应朕,无论何时也别告诉姑姑裴无双的真实身份。”
裴毅皱眉。
他又道:“裴毅,你是可以圆谎的。”
裴毅无言以对,他的确可以圆谎,当年在玉泉寺,与令妧互通书信之人本来就是他!他才是崔太后派去监视令妧的人,裴无双不过是他为掩人耳目捏造的一个假身份罢了,怎想到后来,竟叫皇上深陷至此。
叩门声遥遥传来,接着闻得中常侍王德喜道:“皇上,陈大人来了。”
世弦一时恍惚,听外头又急传一阵叩门声,他才回过神来。
沉重殿门被推开,太医令陈描带着医女悄然踏步入内。轻薄纱帐后,隐约窥得那抹消瘦颀长的身影。王德喜已匆匆往前,伸手拂开了帘子。窗下案边,唯见少帝负手背立,静谧空旷的内室,侍女侍从尽退,叫人觉得越发怅然。
“皇上,该服药了。”王德喜低声说道,并示意医女上前。
世弦回身,望一眼托盘中的白玉药盏,浓褐的汤药静陈,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脸来。他伸手接过,仰头一口喝尽。医女已递过帕子于他,世弦轻轻擦着嘴角残汁,蓦然一笑:“朕觉得这两日好多了。”
王德喜一阵欣喜,苍老眼中也露出了笑意。杨御丞离京第三日,皇上旧疾复发,太医说是皇上忧思过虑所致,好不容易才将病情控制住。如今听得他自个也说好多了,王德喜自是喜出望外。
陈描躬身道:“臣替皇上把脉。”
白玉珠帘一阵轻俏碰撞,王德喜见世弦回头,低语道:“你们都出去。”
锦绣龙帷微掀,环佩声动,世弦一落广袖落座在床榻。陈描跪在床前,小心探上世弦腕口,见那双墨晶色瞳眸里流露出一丝笑意:“陈大人这几日的药还不错,和以往的药不同。”
搭在世弦腕口的手指略微一颤,陈描不顾礼数抬眸望了面前之人一眼,见他仍旧笑着,又道:“都说久病成医,朕尝出来了。”世弦缓缓吐气,慵懒靠在软垫上,目光直直看着底下的人:“朕看你的医术也不算高明,太医令的位子也该让贤了。”
陈描跪着,低头不言语。
世弦哧的一笑:“朕听闻你的孙女已是十五韶龄,正是能赶上明年选秀。”
那一个仍是不说话。
世弦脸上笑容收敛,语声也冷下去,“陈描,你胆敢谋害朕。”
陈描倏然心惊,忙道:“臣不敢!臣冤枉!”
“不敢?冤枉?”世弦听着好笑,他猛地俯身,一把揪住陈描衣襟,冷冷问,“这么些年,你究竟给朕吃的什么?”
说是温性良药,这么多年,他的身体并不曾真正好过。而今几帖药,他才觉得果真是有效。是因为眼下北汉内忧外患,再容不得他出事吗?世弦目光直勾勾看着陈描,眼底杀机尽现。
陈描额角尽是冷汗,少帝目光灼灼,看得他心惊胆战,陈描只得将目光移开至别出,不敢去看少帝的眼睛。
他每次用药都很谨慎,药量细微之至,便是医者也大约瞧不出来。可还是叫少帝知晓了——承认吗?陈描脸色煞白,一认便是株连死罪,不认……还能不认吗?
世弦却蓦然松了手,无力靠在锦衾软垫,喃喃道:“陈描,你告诉朕,她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朕?”
陈描血色褪尽,颤声道:“皇上,臣不能说!杀了臣也是不能说的!”
不能吗?
非得要等到黄泉之下,他再亲口问吗?
宫人们瞧见太医令从宣室殿出去,整张脸色煞白,若不是侍女上前扶他一把,他便要直直从白玉石阶上滚下去。
入夜的宜雪宫,灯火辉煌。
几名侍女挑了帘子出去,殿门被悄然合上。
贤妃替世弦宽衣,伸出玉臂环住他的身子:“皇上是为边疆的战事担忧吗?”
世弦淡淡“唔”了一声,贤妃黛眉微蹙,似是迟疑半晌,才壮了胆子问:“听闻哥哥告病不朝多日了?”
世弦睨她一眼,倦声道:“小病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知他不愿说,贤妃也不再问。不管是去了哪里,总归是替皇上办事。
怀中女子突然安静下去,世弦抬手覆在她的手背,又言:“倘若有一天朕不在了,你要好好辅佐昭儿。”
贤妃惊得花容失色,猛地抬眸望着他,颤声道:“皇上不可胡说!”
他叹息着:“朕膝下只有昭儿一个子嗣……”
“皇上……”贤妃美眸睁大,惊出了泪,她也想给他生一个孩子,不是要和太子争皇位,只是生一个他们的孩子。只是,在望见他的凄凉容色,贤妃又生生将这念头吞下去。
大长公主走时,与她做了一个交易,把皇长子给她,让杨家站在帝座之侧。如今,放眼六宫,恩宠殊荣,该有的,不能有的,她俱占尽了,难道还不满足吗?
贤妃噤了声,抱着他的双臂用了力。
冥冥之中似是有什么改变了,但他不说,她也不会去问。前头是刀山是火海,她都要留下来同他一起消受,他别想再推开她!
“皇上!”中常侍的声音穿过层层帷幔而至,不多时,那抹略带佝偻的身影已折映在外头幔纱上。
少帝传他入内。
贤妃见中常侍附于少帝耳畔轻言一番,少帝蓦地变了脸色,匆匆起身出去。
申时末,有人在城郊看见瑞王出现。
消息传来宫中,竟已是亥时三刻!世弦步履加快,衣袂当风,行至御书房门口,便听得急促脚步声自身后亟亟传来。接着闻得侍卫喘息道:“皇上,大事不好了,瑞王带兵围住了皇宫!宫中禁卫军难以抵挡!”
中常侍脸色大变,见皇上容色平静,只微微皱了眉。
世弦回眸凝视来人,低缓道:“这么快?”
秦将军与杨御丞还未回来,他果真等不了了。
选在亥时出兵,便是夜深人静,万家灯火熄灭之际,待到明早清晨,便是谁也不知道当夜发生过什么。
中常侍擦了把汗,低声道:“请皇上先走!”
世弦冷笑一声:“王德喜,你去宜雪宫,带上贤妃和太子走。”
“皇上……”
“还不去!”
中常侍匆匆离去。世弦又吩咐道:“无论如何也要派人出城去接杨御丞!”算算时间,杨御丞也快到了。
侍卫领命下去,宫里奔走脚步声凌乱,宫人已开始恐慌。
有脚步声踏过御书房的门槛入内,世弦未及转身,便闻得那声音含笑传至:“皇上不必等了,杨御丞不会来了。”
世弦拂袖回身,端妃脸带笑意,一袭锦衣华裳娇立在门口。
“你?”世弦骇然望着来人。
端妃往前几步,盈盈朝他拜下:“臣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万岁?世弦颇觉好笑,上前一把扼住她白皙颈项:“你竟与瑞王勾结!”
端妃可以退,就这样淡淡望着面前狰狞双瞳。要不是有瑞王,她如何能捡回一条命?大长公主夺走她的儿子还不够,还想杀她!太医令的药她已不吃甚久了,整日装病,蛰伏到今日,总算窥得光亮。
端妃一点也不怕了,任由他扼住自己的脖颈,凄凉笑着:“臣妾还有选择的余地吗?皇上何其狠心,竟与她串通一气夺走昭儿。”
世弦心头一震,死死盯住她:“姑姑的事,是你说的?”
端妃仍是笑着,并不否认。先前他还不喜与昭儿亲近之时,每每见他们母子,大抵大长公主都是在场的。端妃也是女人,她已早早察觉。那**去宣室殿,正巧见他睡着,她听他在睡梦中叫大长公主“乔儿”。她惊慌失措逃出来,一面是自己的夫君,一面是她与昭儿的靠山,所以她选择什么都没有说,将这个秘密烂在心底。
是他们,他们逼得她走投无路。
“若不这样,瑞王怎能让皇上亲口将秦将军调往边疆?怎能让皇上亲自命杨御丞离京?”端妃脸上染着笑,眼角却有泪滑落。眼前的男子曾是她一辈子的依靠,如今竟是她亲手毁了他。
瑞王果真了解他,知道他这样骄傲的人不会选择弃城而逃。可他会将太子送出去与杨御丞汇合,以求东山再起。可惜,那是她的儿子,她决不允许别人带走她的儿子!
世弦眼底杀机尽现,意欲就这样扼死她。端妃却是笑,一直笑,“臣妾也很震惊,皇上竟那样爱公主,爱到肯为她舍弃自身安危。臣妾原先不过羡慕贤妃,羡慕六宫能得盛宠之人,却不知,全都是个笑话!皇上竟喜欢公主,喜欢自己的亲姑姑,有悖人伦,天理不容啊!”
“住口!”世弦双目赤色,扼住她的手狠狠地用了力。端妃华美脸庞再不见艳色,脸色渐渐变成青紫,呼吸越发困难,她却一字一句道:“皇上当真以为她和亲南越是为了北汉,为了您?”
女子眼底是一抹嘲讽笑意,世弦的手不觉一颤,愣愣凝住她。端妃勉力道:“她去南越根本就是为了她自己,她心心念念牵挂之人在南越,她所爱之人在南越,她不过借皇上的手,顺水推舟,将自己送上和亲的路。”
那双墨晶色的瞳眸狠狠地撑大,他扼住端妃的手一松,端妃跌坐一侧捂着脖颈咳嗽不止,半晌,才又闻得她低低道:“一朝交出监国公主的权力,她便早就想离开皇上了,和亲不过是她的一个借口。”
“朕不信!”世弦脸色煞白,他踉跄往后退了半步,身子抵在案几上。
端妃凝望他,“那方帕子根本就不是沈驸马的遗物,臣妾今日便可告诉皇上,她心里的人,就是南越冀安王府的世子!”
夏侯君?
世弦蓦然怔住,那副倜傥模样他已然还记得起。也清楚地记得他私下向他替胤王求娶大长公主的样子。他本是要拒绝的,可姑姑背着他去了杨府见世子。
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若换了别人他自是不信,可那一个却是允聿——雒县玉泉寺,允聿曾去过,姑姑幼时便常年住在那里。
说什么要嫁给庆王,那全是哄他的吗?原来嫁胤王也不是她希望的,她是要离开他,她要去南越,和她心爱之人在一起。凭她的心智,设法不嫁胤王并不是难事,她与胤王的婚事先是延迟,如今胤王已死,可不就顺了她的意了吗?
他却还想着要她在南越母仪天下——她却连认识允聿也不曾告诉他,偏要悄悄地走……
心口似有重锤落,再压不住紊乱气息,他捂胸猛地一咳,白狐裘氅上,殷红血渍斑驳可见。端妃吃惊地站起来,他似要忍住呛声,却徒劳。阵阵咳嗽袭来,鲜血自口中大口涌出……
我叫世弦,你可以叫我世弦——那年紫藤玄廊下,他与她初见。
世弦,我不是你的敌人——不是敌人,可她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