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见她十分失望,扯了她的手道,“沈姨明日也能见到,我们先去拜祭师傅。”
秦燕点点头,若不是他提起,她倒真要忘记了。
他们走出竹馆,然后绕到后山,后山平地上有一座坟冢,上面的石碑上刻着几个大字:
先师玄千机之墓
坟冢周围被清理得很干净,似是常有人打扫,打扫的人他们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萧翊和秦燕在坟前跪下,一起磕了三个头。
起身时,秦燕忍不住性子,对着墓碑抱怨起来,“师傅,你偏心!竟然教这只狐狸观天下,可惜燕儿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怪不得我一直赢不过他,都是师傅你害的。”先不轮萧翊,玄千机在世时,对秦燕也是百般疼爱,于之如同亲生女儿,也怪不得她从小顽劣,无法无天,这都是被他们师徒俩亲自惯出来的。
如今,她仍像儿时一样,习惯了在他们面前撒娇。
萧翊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她眼睛一横,郁闷地嘟起嘴,他温和地笑起来,随即捉住她的手,秦燕神色渐渐软下来,与他相识一眼,便是柔情四溢。
萧翊回头,看着坟冢,秦燕也回头,两人同时温声道了一句,“师傅,我们回来了。”
当日的晚饭是萧翊做的,幸好沈姨习惯在厨房存放一些食粮,这才让他们当晚不至于饿了肚子。萧翊虽出生在帝王之家,儿时又极受父王宠爱,但他七岁便随玄千机远赴江南,玄千机对秦燕纵溺宠爱,但对萧翊的教导却是极严的,萧翊初到竹馆时,玄千机曾这样对他说过:人生来都只有两手两脚,我们所看到的景色,所听到的声音都没有什么差别,你不过比常人多些身外之物,那些东西说到底也都是些丑陋之物,所以你大可不必因此沾沾自喜。
那时他虽还是个小孩子,倒也懂得这话其中的意思。与秦燕不同,他儿时是个极听话的孩子,甚少让人操心,加上他天资过人,任何东西都是一学就会。那时,因为秦燕糟糕的厨艺,竹馆每日的饭菜都是由他来准备,顿顿美味异常,秦燕曾称他做的菜是人间至高的美味,欢喜到不行。
如今,在时隔一年之久后,唇齿间再一次回味这熟悉的味道,看着眼前人眼中流露出的溺爱之色,四目相望时,她心里亦是甜味翻涌,喜色难掩。
若是能就这般长长久久,如此厮守,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窗外的雨已停下,圆月挂在天边,异常明亮撩人,月下的竹馆灯火微明,安静如昔。
“哗啦”一声,秦燕从浴盆中站起身,她的湿发搭在肩上,缠至腰间,黑如深藻的发勾勒起了她曼妙的身材,她的肌肤白柔如玉,脸却因为泡了热澡而泛起了红,她的眼睛因热气而看上去有点朦胧,这让她看起来极为动人。
她将头发和身子擦干,再将里衣穿上,却发现手边没有外衣可换。
她环视了屋内一眼,这里是她的房间,与一年前并无变化,衣服……应该放在那里。
她走到墙角衣箱前她把衣箱打开,本想随意取出一件可以穿的套上,翻找时却无意间看到了箱底的一抹红衣。
她并不喜红色,自然也不会穿红色的衣服。这红色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正奇怪着,伸手一掏,把那衣服放在眼前仔细一看,却赫然发现手上拿着的是一件红色的嫁衣。
她微微一怔,突然忆起多年前的往事,嘴角的笑忍不住似的谈谈溢了出来。
她十几岁时,因武林盟主乔杉的大女儿出阁,玄千机曾携她与萧翊去过一次江陵。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新嫁娘,不仅惊叹世间竟然还有这么美的女子,并不是因为新娘子有多漂亮,只是那一身明艳的红色嫁衣……这血红的颜色,竟能衬得一个长相平凡的女子那般明艳动人,是她万万想不到的。她至今都忘不了当日新娘子脸上的笑容,如此甜蜜美好,怪不得人人都说一个女子出阁时最为动人,这话不无道理,就连她如今想起来都让人觉得幸福。
那时她不懂事,脾气犟得很,看到那件嫁衣喜欢得很,当日便想偷了去,若不是那时被萧翊发现,或许已搅了他人的洞房花烛,闹出大祸来。
想到这儿,她不嘲笑起自己当日的无知,脸也微微红起来。
玄千机知晓后,自然是大大得骂了她一顿,她那时生萧翊的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知,当晚萧翊便捧着这件红嫁衣来见她。
那不是他送她的第一件东西,但却是最为重要的一件。她那日还嘲笑他是不是没脸见她才不敢回过脸正眼瞧她,可如今想来,他那时别过去的脸是有些微红的。
她看着手上的红色嫁衣笑起来,突得手上一展,将嫁衣穿在了身上。她走到镜前,左右打量自己。
这是她第二次穿起这件衣服,第一次穿时,因为衣服太大,她穿着的样子很怪,那时她特别气馁,可耳边却听得萧翊说,燕儿,你出阁那日定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她对着镜子细细地打量自己,笑意嫣然。正如他所说,她果然是最美的——
如今,昔日张扬跋扈的少年早已出落得风华绝代,这一身嫁衣穿在身上也是极为贴合,她很早就知道她的美丽胜过世上所有女子,而这一身红嫁衣亦是穿得比任何女子都要来得漂亮。
“如何?燕儿,我早说过你穿这身嫁衣是最美的。”
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她猛得回头,却见萧翊悠悠地倚在门前,笑眼看着她。
她大窘,下意识地扯起衣服,骂道,“你……你几时来的,来了也不出个声!”
他低头笑起来,“我早来了,也敲了门,是你没听到罢了。”
那他岂不是把她陶醉的样子都看去了——
她扯着衣服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当然不能当着他的面把衣服脱了,可就这么穿着有觉得不好意思。
她正为难,抬眼,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身上看。
“看什么看!”知趣的还不退出去,好让她换衣服!
他又笑起来,他的笑让她浑身都不自在,心中的火气一上来,开口便骂道:
“今日是十月二十,原本就是你大婚之日,你若想看,便回京城去看个够!你那美娇娘可正等着你洞房花烛呢!”
此话一出,她便后悔了。这是他们之间的禁忌,她不该说的。
萧翊脸上的笑随即敛了起来,两人都闭了口,相视而立,秦燕在他眼里看不到任何波动,他只是淡淡地一味看着她,她抿了抿唇,别开头去,不愿再开口。许久沉默了之后,他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她没躲开,任他牵着,她被他拉到门前停住,她亦是乖乖站着不动,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头顶那人也没发话,她却知道他正盯着她看,只是沉默。正当她开始觉得脖子酸时,却突然听到他说了一句话。
“燕儿,嫁给我。”
月色如辉,从开启的房门一泻而下,扬洒进屋内,映照着门前的两人,拖出长长的影子。
秦燕抬头愣愣地看着对面之人,似乎并没听清楚他方才说的话。
萧翊不可闻地轻叹,缓缓伸出手指向天,定定地看着她,再一次开口,“天地为鉴,我们今日便拜堂成亲,燕儿……你……可愿意——”
他用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掌心,秦燕能感觉到他指尖的轻颤,那般轻微,不易察觉。
他在紧张,原来他这样的人也是会紧张的。
她定定看他,随后重重眨了一下眼睛,目光渐渐柔软下来。
他握着的手并不紧,一抬手便脱了去,她伸手触到他脸颊,他一顿,她的双手已捧住他的脸。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是无谓的,我本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人,抛了那公主的名头,出了皇宫自可他去逍遥快活,没有人能拦得了我……”
她仔细地看着他,似要看到他心里去,“可你不同,我知你不是贪图富贵名利的人,你之所以会狠心放我入宫,只因为你的顾及太多,更因为你那胞兄……”
她眉目微敛,不愿再多说下去,“你我是否是亲兄妹,你我自然是最清楚的……你这样聪明的人,这世上能算计你的人又能有几个,不是你不知道,只怕是你不愿知道,心甘情愿地不想知道,可他终是算计你太深……之前我就问过你,你可曾后悔同我出来,如今我还是要问你——玉狐狸,真正要走下这一步,你知道你所要抛下的东西到底有多少?这些都是你一直以来守护着不愿放的东西,你真的放得下吗?”
他一直听着她说,她字字珠玑,他依旧面色不改,只在她说完后,一手轻握她抚在脸旁的手,一手抚上她的眉,轻轻地把她的眉抚平,看着她眉眼,淡淡开口,“你对我来说何其重要,他自然是清楚的,既然他敢动你,便该知道我不会轻易放手。这抛与不抛,早已由不得我,我能为他做的都已经做了,他想看到什么我心里也清楚明白,接下来的事态会如何,便是天命,我再管不得——”
他深吸一口气,低头抵着她的额头,“在这世上,我可以抛下所有,可是,只有你,燕儿——只有你是我无论如何都要护着的。”
月色洒了他们一身。他的这句话已是掏尽心肺,但即使如此,也没等到她的半句回答,看她低着头不出声,他竟然有些急了,“还是说你在怪我之前对你所做的那些?”
她缓缓抬头,眼里竟有点点光波,她看着他的样却突然笑起来,“傻子,我的怨气早随着那口血一起吐光了,如今我还能怨什么,我把天下第一的静宣王都‘偷’走了,别人不来怨我已是不错了。”
她环过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胸口,“我只是怕,怕你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怕你终有一天会忘了我。”
他诧异,心中突然阵阵隐痛,抚着她的发,不知如何回答。
燕儿,你和我一样明白的,不是吗?这件事是绝不会就这样结束的。
他们相拥而立,月光下这对卓卓佳人,不知曾让多少人为之羡慕不已。可如今,光环之下,潇洒之余,谁又看到了她隐隐落下的残泪,瞧见了挂在他俊颜之上的惨淡愁容。
只是叹,命不自控,身不由己,得家终无归。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儿突然直起身,莫明地看向他胸前,“这是什么?”
方才就觉得他怀里藏着什么,弄得她怪难受的,现在仔细看来他胸前衣服是鼓鼓的,好像真的藏了什么东西。
他伸手取出来,却见是一方红色绢子,再细眼看看,才赫然发现是一方喜帕。
“这方帕子是送你嫁衣时一起买的,本想等你出嫁那日再送你……”他看着喜帕,似想起愉快的往事,嘴角不自觉得勾勒起来。
她看着,突然说,“你刚才说的还算不算数?”
“嗯?!”
“你若娶了我,日后可不能反悔!”
他愣愣看着她,眼神渐渐变得温暖,“燕儿……”
她的脸微微发红,并不敢抬眼看他,只直直看着他手里的喜帕。但他看着她,那么仔细那么深,他此时爱极了她娇羞的模样,却是怎样都看不够。
他眼中的笑暖如一波春水,喜帕在他双手间抖开,从后轻轻地覆上她头顶,“天地为鉴,你我今日便结为夫妻,自此相伴相随,白手不离——”
她终于还是抬头,对上他温暖无比的眸子,笑意瞬间扬洒了开来,喜帕在她面前缓缓落下。
公子如玉,美人娇羞,没有喜悦锣鼓相伴,更无亲人好友观礼,宁静夜下佳偶相携,只以明月为证,天地为鉴,行三拜之礼。
一拜天地诸神,二拜恩师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