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秦王府,便又好像回到冰封的静海之下,隔绝于世,任何消息都传不进来。而我,亦不能做过多的探听,唯恐会因此引起别人的怀疑。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起点,在那至亲至疏的人身边,独自揣着许多的秘密,在潜藏暗涌中孤立无援,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
或许还不如最初,至少那个时候还有璃影伴着我。璃影……我最亏欠的两个人,一个是笙哥,一个便是她。璃影若地下有知,见我如此袒护害死道玄的人,恐怕要怨恨我。
窗外秋风旖旎,宛如要吹进旧年绮念。年年岁岁,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庭院中曾经卧进碧波的娇艳荷花,是璃影时常流连的地方。那一抹嫣红像极了璃影颊边的胭脂,清晏而明媚。只可惜如今,秋尽苍凉,只剩一泊青翠里开尽残败的余红,幽妍的绵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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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五年十一月,唐帝李渊应秦王之请下旨彻查李道玄兵败之由,黜副将史万宝军职,着兵部严加审讯。十日后史万宝暴毙于兵部牢中,此案不了了之。
武德五年十二月,帝着太子李建成代齐王征讨刘黑闼。
武德六年正月初五,刘黑闼被唐将刘宏基追至陌路,粮草短缺,兵士匮乏,行至饶阳,饶州刺史诸葛德威假意开城迎接,拘捕刘黑闼,将其献给太子建成。
武德六年二月,李建成在洺州将刘黑闼及其弟刘十善一并斩首,山东平定。
春风带着暖意慢慢流入,积得甚厚的隆冬卧雪消融了两次,转眼已是武德七年的六月。这匆匆而逝近两年的光景,即便锁步于深闺,依然有些零星碎语传进来。世民自洛阳一战归来受封于天策上将,在一干文臣武将的拥护下建立了天策府,广纳天下豪杰俊彦,文修武治皆有所成。且因远离战场,得以经营朝中,使得明堂之上羽翼日渐丰满。秦王之势如日中天,明里暗来与东宫太子的摩擦也渐渐增多。
天气见暖,长安总是氤氲在热雾之中。下了一夜的雨,天亮才转晴。暮兮满面春风地进来,“夫人知道吗,秦王今天要宴请安馨群主和宇文士及大人,他们成婚多日,今儿才……”
“暮兮!”她尚未说完,便被紫诺打断。紫诺铁青着脸叱道:“你一惊一乍地干什么,不知道那个郡主对咱们夫人心怀不善,依我看今晚咱们得好好守着夫人,省得有什么闲杂人等靠近。”
我坐在窗下拨弄着琴弦,几个破碎生涩的音符跳出来。身后的争吵声渐渐低了,慢慢消失了,屋内变得格外安静。天刚蒙蒙亮,下弦残月中发出的淡淡微光轮廓正落到窗前花台,在灰暗的树枝上刻下斑驳光影。身后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一片阴翳覆向花枝上错落的光影。
温暖的掌心落到我的肩胛上,世民半弯下腰握住我放在琴弦上冰凉的手指,轻声道:“好久不见你碰这东西,还以为你连抚琴弄弦也一并忘了呢。”
我垂眸一笑,“是隐修那家伙,他说我从前弹琴弹得可好了。可就这么几根弦,谁知道摆弄起来这么难。”
世民将我往怀里拢了拢,笑道:“既然这么难,那我们就不弹了,何必要平白为这东西伤脑筋呢。”
我将七弦琴一推,转身勾住他,在他胸前蹭了蹭,抱怨道:“可每日那么无聊,我又有什么事可做呢?”
他今日着了一身银白的素锦缎袍,将脸颊搁在上面细软而凉爽。淡淡晨风里,素带飘袂,纤巧细弱似欲飞去。世民点了点我的鼻子,宠溺道:“早就看出来你闷得发慌了,不如……我带你去仁智宫避暑。”
仁智宫?我的心思转了转,面上不动声色,靠在他的胳膊上绵软问道:“只有我们两个吗?”
他微有失落而无奈地坐到地上,将我抱进他的怀里,黯然道:“近来长安天气燥热,父皇到仁智宫避暑,想要带我和元吉一起去。”
我眼珠转了转,呢喃道:“其实……我觉得还挺凉快得。倒是前几个月天冬尽春来,随着大家一起减衣服,反倒有些寒凉。这几天大家都喊热,我倒是觉得还可以……”我渐渐熄了声,因为发觉世民的脸色越来越青,他转过头,幽黑的瞳眸中簇了点火光,正凶悍地对着我烧。
我打了个寒噤,缴械:“去去去,我没说不去。”
他威慑性地揪了揪我的头发,冷硬道:“那就快点收拾行李,五天后启程,要是忘了什么,可没人给你回来拿。”
我靠在他的怀里不再说话。刚才颈项交缠的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他眸中一抹暗影,有着患得患失的忧郁苍凉。那一刻,我陡然想起了当年他离开长安征讨刘武周之时,我站在合意台上送他,以为只要留在长安,总能等到他凯旋归来柳暗花明的一天。谁知,那一次的分离酿成了我们数年的不得相见,更险些阴阳两隔,此生永别。经年流转至今日,他刚才一定也想起了当年的场景。因为环抱着我的臂弯,越来越紧,还在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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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之时,我身边方圆几丈之外已经没有可以站的地方了。暮兮和紫诺将我的衣物钗饰及其余的日常用品划分归类,整整齐齐地打包进了几个红木箱里。我坐在其中一个箱子上,托着下巴叹道:“你们这般夸张,我怎么拿的了?”
暮兮眨巴了眨巴眼睛,“这等粗活还用得着夫人自己动手吗?秦王殿下的随从各个魁梧强壮,这点东西对他们来说不是九牛一毛吗?”她神秘地抻了抻头,“我今儿看见宗璞给秦王准备的箱子,比咱们这个大多了,若是咱们这些不够用,奴婢就去向宗璞借几个过来。”
我仰头看穹顶,去问李世民借箱子,不被他笑死才怪。可我惊讶地发现,紫诺对着满室狼藉束手无策之时,竟对暮兮的提议表示了罕见的赞同。
哎……我从箱子上跳下来,准备自食其力主动将行李精简一番,正见盈珠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羹汤进来,和善地笑着冲我道:“宴席刚刚散了,秦王殿下一定喝了不少酒,奴婢方才看见他回书房,夫人此时若是能去送碗醒酒汤,他一定会很高兴得。”
我将朱红的托盘从他手中接过,伸手试了试碗沿,发觉已经温热,便端着它不耽搁地出门了。
长安署热,晚上却甚是清凉。一簇簇的玉兰花开似六月雪,风高远,月清透,驱散了不少暑气。绕过长廊,苑中燃了几盏茜纱宫灯,借着微弱的烛光依稀见一抹黑影宛自天降,如蛇般灵敏,跃入黑暗中消失不见。我停下脚步,脑中立马闪过一个念头,那人不会是萧逸吧。
下意识地往回廊后一躲,见两个人影从书房中追出来,借着幽暗的月光,看清楚了是世民和宇文士及。
他们身后淅淅沥沥地跟了十数人,宇文士及命人去追时世民制止道:“不必了,你们都下去。”
接到命令的暗卫迅速向四周散去,如棋落玉盘,准确无误地把守住了各个岔路要道,各司其职,将方寸之内围得固若金汤。我暗想,难怪刚才来时没有遇见暗卫阻拦,原是刚才那个黑衣人将他们都吸引了出去。
我紧贴着画壁藏好,手指紧扣在托盘上,木屑的棱角勒得我的手指肿胀。黑夜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殿下刚才为何不追?”
世民似是冷笑了一声,“若是将他捉了回来,他如何能将方才本王所说带给太子?”
宇文士及惊诧地哼了一声,恍然大悟道:“原来方才殿下已发现梁上有人,刚才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他听得。”
“本王刚才说近日偃旗,不与东宫冲突。想趁仁智宫一行,侍奉父皇左右,希望能说动他另立储君——那纯粹是痴人说梦,父皇若是那么好说动,怎会等到今日?”
“那……殿下留士及在此,是有何吩咐?”
“五日后,本王就要随父皇去仁智宫避暑。他留了你在长安辅助太子监国,这期间,若是太子身边的重臣无故被杀,而本王远离长安,总不会算在我的头上吧。”
“殿下要臣杀谁?”
“箫笙。”
我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手上力道不稳,牵动托盘上的瓷碗晃荡。凛寒的声音破空而来:“谁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逸哥哥,李大,你们把李二欺负得久了,人家总是要反击得。就是不知道化身腹黑天策上将的李二的大规模的反击你们能不能招架得住。
第111章 一一二
那声音阴鸷;慑得我惶然失措;竟失手让托盘掉到了地上。瓷碗坠地的破碎声响,划破了夏夜静空;响在耳畔,反倒让我冷静下来。
游廊之外静谧如初,只有踏在草地上的窸窣脚步声愈来愈近。我捏起衣裙转身便跑;光亮柔滑的纱裙如水般漾过翠枝柳叶。我跑回自己住的寝殿;慌乱中与人撞了个正着;抬面一看,竟是盈珠。
她诧异地看着我,却未及言语便已被我拽到了一边;半是哀求半是强硬地道:“盈珠姑姑,你一定要帮我。”见我严肃凝重的神情,她面上疑色更深,“夫人,你……”
“姑姑让你留在我的身边,是要保护我得。”
盈珠已笃定我清醒了过来,疑虑褪尽,却是惊愕:“夫人你早就……,为什么?”
我自是来不及解释,附在她耳边匆匆低语,而后转身绕过屏风。几乎在一瞬,阖上的门被轻轻推开,盈珠失措道:“参……参见秦王。”
“方才有见什么人进来吗?”世民的声音清逸而内敛。
盈珠颤巍巍答道:“奴婢该死,奴婢方才奉杨妃娘娘之命去给殿下送醒酒汤,可到了殿下的书房,看见守卫们在追赶刺客,老奴一时害怕就……就回来了。”
世民未曾言语,好像在斟酌她所说的话的可信程度。而这时,我已手脚利落地换好了寝衣,平整地躺在了床上。
手刚触到滑腻冰凉的被衾绸面上,忽听世民开口问道:“忆瑶呢?”
盈珠道:“回殿下,夫人刚服下隐修开的药已经睡了”,末了她又加了句:“夫人吃完隐修的药总是容易犯困。”
傲雪冬梅的璧玉纱屏风上骤然一黯,我闭上眼睛,那抹浓郁的梨花香中夹杂着淡淡的酒气,在我的床榻边缭绕不散。温热的手指在我的颊边滑过,像流水般轻柔,我遽烈跳动的心在这般温柔的抚摸中逐渐平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俯身在我额上印下一吻,转身离开。
青罗纱帐随着夜风微微飘了飘,绑在上面的绿丝绦带像小虫子一样蜿蜒摆动,盈珠风风火火地从屏风后绕过来,一把将我从床上捞起来,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回事?”
我将事情的前因始末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她听,盈珠沉默了半晌,忽而道:“那我们可要想办法,不能让萧公子稀里糊涂地送了命。”
烛台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几缕浑浊的烛泪流下来,火光噼里啪啦地乱溅。盈珠有些着急,琢磨道:“要不老奴去给萧公子送个信?”
“不行!”我断然拒绝,“今天晚上我们虽然侥幸过关,可世民显然已经生疑了,这个时候若你要溜去送信,岂不是让他们抓个正着。”
盈珠急得在屋内踱步,我望着那摇曳的烛火,陡然眼前一亮,道:“你去把隐修找来,就说我突然头疼。”
想起隐修,盈珠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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