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甫一落地;原本已经能挣扎着从床榻上起身的恪儿起到一半儿;又倒了回去。躺在床上哼哼唧唧;那光景甚是凄凉。
盈珠剜了我一眼;端着酽稠汤药的手抖了抖;随即便洒出几点浓汁。她心疼地过去摸了摸恪儿光滑的小脸,安慰道:“咱不理她,她最近不知道又哪根筋搭错了。”
恪儿泪眼汪汪地点了点头,苍白惨淡的面容上满是脆弱支离的神情。我瞧见一直盯着他看的暮夕打了个颤,一脸惊悚,忙将视线移开,正对上我的。我们视线交错,很快便心领神会了彼此的想法。
之所以会觉得惊悚,是因为这孩子随着年岁长,那五官轮廓越来越像李世民,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得。世民那张冷凛英武的脸上露出这种娇憨柔弱的神情,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皮紧,更何况我们天天在近处观摩。
我在轩窗前坐下,嗅着日华昏暗中传入的杏花香气,渐渐想起了那天的场景。彼时,我们刚从仁智宫回来,也是这么个微暝的雨天,我也是坐在这里,望着绵密如丝的雨幕出神。思绪纷乱,冷不丁地全绕在了恪儿的身上。我回想生他时的艰辛痛苦,他长大后第一次见他时的古灵精怪,心如针碾般疼了起来。我扶住那微微跳动的鲜活疼痛,心想,世民的决定总是对得,他一定会做出对恪儿最好的安排。
彤云翻涌,天幕变幻无边,雷声轰鸣,不期而至。我站起身来想去关窗,却在双手触上木柱的瞬间,停了动作。雨幕中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油纸伞下两人十指相握,落地成影,狂风骤雨被甩在身后,宛若一方纸伞便能构筑一寸阳光和煦的境域,那场景竟十分温馨安宁。
我维持着关窗的动作,任由冰冷的雨水浸湿了衫袖,迟迟未收回来。
脚步声渐至,世民把恪儿抱起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拧眉思索了一番,嘱咐道:“生病了叫太医,上房揭瓦了喊护卫,这孩子皮实,随便养,别养死就行。”
恪儿巴掌大的小脸无辜堪怜地抬头望向世民,楚楚可怜的神情像是激发了世民的灵感,他又补充道:“要实在调皮捣蛋得厉害,可以饿上他一两顿。”
恪儿翻了翻白眼,一副晕乎乎的表情,险些从桌子上栽下去。
待世民离去,窗外雨水滴答的声音似乎偃息了些,我伸出的手指每一节骨节都在颤抖,轻轻触上那吹弹可破白皙如玉的脸庞,竟生出些错乱的感概,这就是我生出来得?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便从襁褓间的稚嫩婴儿变成了聪灵可爱的孩童。
怀中的小脑袋俏生生地仰面,正对上我的眼睛,有些迟疑:“母亲……”
他蠕软的声音骇了我一跳,下意识地松手,却又在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不能松手,然后伸出的双臂徒劳地停顿在半空中,一声闷钝,他已平实地落到了地上。
趴在地上的小孩儿呆愣愣地抬起头来,欲哭无声,半晌才回过神来仰天大喊:“父王,你可把孩儿给坑苦了。”
忆起这段往事,我禁不住轻笑出声。引得屋内众人注目,盈珠怀里病恹恹的恪儿瞪圆了眼睛,盈珠立马一副嗔责的神情,便要出言教训我。
我揉了揉脑袋,哀怨地轻叹道:“从前的人生太过灰暗,现在才知,能有那么一两段想起来便会笑出声的记忆是多么的幸福。”
盈珠面上的凶悍如清风撩过烟雾,瞬间散尽,只剩下慈母般脉脉流动的怜惜和痛楚。她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眸对着恪儿苦口婆心地劝道:“她到底是你母亲,不可太过忤逆。”
恪儿张开的嘴可以塞进去个鸡蛋,满面惊愕,仿佛诧异我怎么在三言两语之后就彻底翻了身。阴霾中光华柔盈浮动,正落到我的面上,竟带着春季润物无声的温暖与湿润。冲他稍抬下颌,目光晶亮,小样儿,以为只有你会用苦肉计。
=
雨初歇,水蓼冷花宛若血迹斑驳,低颤摇曳在枝头。今年的春季较往常更加阴冷,数日狂风怒雨,气势渲涌,仿佛要将整座城池拔地掀起。
钦天监连月观测天象,太白金星白天出现在正南的午位,民间纷纷传言,此乃天地动荡,朝野易主的征兆。
这半年我单独见世民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遥遥相望,在人烟锦茵中,总觉他眉眼中满是倦意,只会在面人言辞中才会强迫自己露出凝肃威凛的神情。我心亦随着他眉宇间淡淡凝蹙的细纹而紧张,安逸的生活过得太久,时至今日,竟让我有了恍惚的感觉,仿佛自己一直是被豢养在温室中的翠枝玉叶,稍有风云卷动,便会惊慌失措。
但动荡的脚步不会随着我的惊慌而停歇,预想中的祸乱终于还是步步紧逼,不期而至。
武德九年,六月一日,突厥郁射设带领数万骑兵驻扎在黄河以南,突入长城边塞,包围乌城,太子李建成推荐齐王李元吉代替秦王李世民都督各路军马北征以抵抗突厥入侵。李渊准纳其建议,命令元吉督率右武卫大将军李艺、天纪将军张瑾等人援救乌城。李元吉乘机请求让尉迟恭、程知节、段志玄以及秦王府右三统军秦琼等人与自己一同前往,检阅并挑选秦王帐下精锐的兵士以增强自己军队的实力。
李渊一一准奏。
此事如乱石入河,搅乱了大唐朝廷那表面上的宁静。
当前太子与秦王势不两立的情形下,李元吉的意图昭然如揭,他以削减天策府实力来充斥己军,此消彼长,矛头直指李世民。
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细琢磨这些政事,府外传来消息,姐姐自洛阳前来,想要与我见一面。
那日黄昏,我和世民在亭子里品茗,天总是阴绵绵的,墨云低垂,一线晨曦也被压制得黯淡。他手里捏着轻薄的纸笺,半天无言。
残光暮霞的映耀下,他的眸光如瀚海般深沉,隽眉微拧,仿佛陷入了沉思。
其实我本不欲在这种时候离开他,便道:“恪儿大病初愈,我放心不下他,还是让姐姐先回去,他日我去洛阳再相见。”
世民微缄,清透地看着我:“那就带着恪儿一起去,她是你的胞姐,却还没有见过你的孩子。”
我被他墨黑剔透的瞳眸中隐隐流动的温脉难舍刺伤,却还是压抑住了心底那可怕的猜测,默然许久,才道:“恪儿择席,当初花费了许久才适应了新床,如果他离开了家睡不好,会加重病情得。”
他若有深意地凝着我:“总要习惯得,他迟早会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地方是能让他待上一辈子得。”
夕阳照耀,霜露沾衣,我只觉一股彻骨的寒冷顺着衣袂飘扬钻进了心里。我将双手覆到他的手上,有千言万语,出口时却只剩下一丝若带哽咽的叹息:“我不走。”
风露凄迷,他无旁骛地盯着我看了一阵儿,忽而缓缓笑了:“瑶瑶,还记得吗,当初你千方百计地想要逃离这里,视我为洪水猛兽。可是今天,这里却能被你发自肺腑地称之为家,留恋不舍,果真世事无常,难以揣摩。”
“那你还记得吗,当初你死缠烂打非要我留在你身边,真是软硬皆施,无所不用其极。可是……”我的声音微哽,有些委屈地将头偏开:“可是现在,你却要赶我走。”
他陡然起身抱住我,柔软的缎子裹挟着梨花清香浅浅袭来,催着我的泪水不停地流下来。不知是我的错觉,那以往山鼎倾轧而镇定自若的声音竟带着一丝颤抖:“瑶瑶,你知道得,我不是要赶你走。但你留下,就总会牵动我的心神,唯有让我知道你安然无恙,我才能无所顾忌地做最后一搏。”
我不是不明白,不是不理解,只是太过不舍。我们之间被虚妄了无数的岁月,被荒度了众多的尘年,终于能两心相倾厮守在一起,却总要被离别所打破。一定是上天覻见了我们这一段尘缘,为我们曾经的不知珍惜所恼怒,才凭空设置出诸多屏障来为难我们。
可我纵有再多不舍,又怎能去牵绊他。霸王别姬,道足了儿女情长,却最终误了江山成千古悲歌。
事至于此,我所能为他做的就只剩下离开。
晨光散尽,夜色降临,乳白色的雾气无声弥漫,夭红的桃花乱落如雨,在地上铺开一层厚厚的锦绣。他抱着我,几乎要将我镌刻入骨,一任晚风将袍角吹拂起来。
一脉清泉从假山垂挂而下,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溅开,再徐徐流下,积成一方弯月形的澄潭。
我们的身影倒映在潭水中,如一幅精心描绘亘古长存的画卷。
作者有话要说:从今天开始连载大结局,哎,结局难写,这么一点花费了我数晚的时间,还没见出什么实际进展。
第115章 大结局(二)
东篱日向晚;渠水若镜色,眼前之景便是竹曳枝遥,流水清澈,山隘中有终日缭绕不尽的雾霭;给清幽化外之景蒙上了一层温婉的面纱。
恪儿左顾右盼;眼中满是新奇,仿佛已经忘记了方才他还哭着喊着不肯来。
袅袅微风吹拂而过,我捋了捋鬓前凌乱的发丝;眼前杉木篱门圈出竹寮小院;周围杨柳依依;这一方天地便在清水绿叶中隐化。
我教恪儿叫姨母,他却盯着德卿探究地看了半天;一双瞳眸如墨玉般乌黑,甚是精灵。德卿冲他微微一笑,秀致的眉眼具是恍如隔世般的感叹:“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一番细致打量,又道:“长得还真是像秦王。”
竹寮内暗香浮动,横斜的疏影落到恪儿的脸上,他的眼睛轻微地眯了眯,暮夕十分细心地去打下竹帘,夕阳残照,光色浓洌而绚丽,被悉数挡在幕帘外,屋内便显得有些暗了。
德卿挑亮烛芯,漫不经心地冲我身边看了看,问:“我记得你身边好像有个挺聪明漂亮的丫头,叫……”
“紫诺。”我静然道:“半年前,我放她出去嫁人了。”
秀颀的眉宇微挑了挑,德卿还欲再说什么,我向她拂了拂手,冲暮夕道:“带恪儿去后边的竹寮休息吧,辗转奔波了一天,他也有些累了。”
暮夕应是,带着恪儿下去了。
他们走后,德卿引我坐下,蒲草榻子柔韧而舒适,坐在上面有新润的清香。桌上粗瓷花瓶中插了一束淡紫的桔梗,幽葩细蕊,简雅而美丽,一如现在洗尽铅华的德卿。
我向后倚靠,怅然回忆道:“紫诺本就过了婚嫁的年纪,都怪我那几年生病,耽误了她。”不知怎得,我的病初愈时看着紫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璃影,她们同样的聪灵通透,同样的绮年玉貌,璃影多了分刚韧,紫诺则多了几分圆滑。我实在不想让紫诺成为第二个璃影,芳华瑾年耽误在无休止的琼阙瑶阁中,便说动她出嫁。
我的话引来了紫诺强烈的反应,倔强如她,竟瞬间红了眼眶,绮眸中蕴出水雾。“夫人要赶奴婢走?奴婢做错了什么?”
心绪中有些无奈,却陡然想起,当年在清露寺,我第一次察觉璃影背着我接受什钵苾的诏令,将我身边发生的事情上报。便下了狠心要赶她走,后来千回百转,她自是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心中明白,当年若无她不离不弃地相伴,那些忧怆的日子只会更加难度,可我却无时无刻不再后悔。她本是草原上张扬明丽的太阳花,却因生命中遇上了我,而落得红颜薄命的下场。时过境迁,我又怎能令悲剧重演。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