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开得云锦般繁茂的秋海棠,秋意荼靡。萧笙的笑意如翦翦风,澹澹风光胜过清澈浮曳的波光。
他微微低俯了身体,冲我和缓一笑:“妹妹有什么事情可要快说,若不够重要可对不起璃影为今日安排所做的苦心。”
言谈间,璃影已拂过霞影纱帐从寝殿走出来。青蓝色纱袖同霞色纱帐相交叠,宛若釉彩迷离。
我心中更似有千头万绪,却又理不清晰,只含糊问及前线战事。
萧笙道:“瑶瑶锦囊妙计,唐军自然兵败如山倒。纵然李世民快马加鞭赶到时已回天乏术,唐军折损过半,数名大将被俘,李世民当机弃守高蔗,带着残兵返回长安了。”
唐军胜负从来不是我所关心得,但从萧笙三言两语间犹可知此战败得惨烈。自随父兄从太原起兵,李世民所历战役便是无往不胜,向来一帆风顺正是少年得志意气盎然之时,不知他能否经得住此次惨败。若是他知道有生以来第一场败仗根因在我,那会怎样,会杀了我么?
见我沉默不语,萧笙又道:“我已在高蔗往长安的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李世民的这条命薛举拿不到,我却要定了。”说这话时萧笙温润的面容寒如坚冰,眸中亦有抹不开的阴翳冷滞,扫过我的侧颊,咬牙切齿道:“他以为自己是谁,竟敢打你!今天就让他为一巴掌付出代价。”
心头瞬时被冰雪覆盖,身如置寒窖,禁不住瑟瑟齿冷。面上仍然平静,我转身看向萧笙,道:“不,你不能杀他。”
屋子里焚着梨花香,幽幽一脉宁静,只有袅袅烟雾轻笼曼绕,所及之处驱散了萧笙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他神色未有异,只平静地问:“为什么?”
我拖曳着赘长裙裾缓慢走至窗前,外面有日落红晖如红河倾倒,漫天殷红无边无际。
“情至深处,忧至深处。忘忧之毒,即是忘情”,我回过头凝望着萧笙,竟有清淡笑纹镌上唇角,“我想起来了,萧笙哥哥,我竟然全都想起来了。”
萧笙脸上神色骤然僵滞,如遭雷击般颓然失措连退几步,抬眸时满是不可置信却又怀着一丝希冀,“这不可能,我早就问过太医,忘忧之毒,普天之下无人可解。”
我喟然叹道:“可命运的机缘偏就是如此巧合。我将一切算计得毫无偏差,却惟独没有料到在忘记之后竟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同样没有想到,生死之际,残留的意识竟可以突破‘忘忧’所设的阻障,让我将一切都记了起来。”
秋阳如画,从花枝间泻落的明光,拂落在他胜雪洁裳上,耀出比练裳更苍白的脸色。沉默了片刻,萧笙重新抬头看我,勾画细致的唇像是在笑,却没有了笑容的温度。“那又如何?三年间隔了多少,狼烟遍燃,城破宫倾,社稷江山都易主了,难道你要对我说,你仍对他情根深种,痴心不改吗?”
“我从来都看不懂自己的心,也看不清别人的心”,我一步一步走进他,我们隔得那样近,像从前无数个相偎相伴的日子那样。视线寸寸划过他俊秀好看的面容,轻缓道:“什钵苾利用我对付秦王,这步棋他走对了,他赢了。说到底他与我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自然要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换做我也会这样做。可是你呢,瑶瑶的萧笙哥哥,过去的被我遗忘的一切你都清清楚楚,你明明知道那是我挚心深爱的人,却还是诱导着我一步步为他设下圈套,将他置于险境。这是为什么,萧笙哥哥?”
冰凉的泪水滑过脸颊一滴一滴落下来,沾湿了纹绣在锦裳上的百合,犹花也落泪。
“为什么?”他陡然大笑,凄厉悲怆的笑声回荡在空寂大殿中,如臻临末世般残破凌乱。他缓缓后退,伸手指向我,“你难道忘了,江都宫里是谁将你救出火海?而今你为了那个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要将与你自幼相伴的人舍弃了吗?不离不弃,永以为期,这根本就是个笑话!”说完他将七弦琴拿起,伸手抚上琴弦。我如梦初醒,尖叫道:“不要……”
柔韧纤细的琴弦断裂在他的掌间,因为过于用力琴弦割破了手指,鲜红的血珠染上蚕弦,如血泪斑驳的湘竹,失去了所依附的琴心独自游移漂浮。
他将琴弦一根一根拔掉,说道:“绿绮七弦琴,这是你十岁那年我送你的生辰礼物。既然往事如烟散,留着这些旧物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毁掉算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那琴弦的崩裂而从我身边离去,伸出手想要抓住,然而除了满掌虚空什么也无法抓到。
我无法止住喷涌而出的泪水,却能止住溢在喉咙间的抽泣。这样静默的哭泣,早就该习惯了。手掌间蓦然温暖,璃影悄然握住我的手,目光莹莹地看向我。
日影西斜,光色黯淡,逝去的是光阴,更是无法追回的韶华。
一任泪水流泻,我淡然道:“我不再能左右你什么,更不会去强求。这样也好,他若死了我就去陪他。”
砰……是七弦琴坠地的声音,萧笙笑望着我,眼中灰淡难辨。他将一封书信塞入我手中,步履歪斜踉跄如宿醉未醒,艰难地走出大殿。雅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纱帘前,轻轻瞥了我一眼,怀抱着琵琶碎步跟上了萧笙。
身体瘫软地跌坐在地上,璃影蹲下抓住我的手,我手腕用力止住了她欲拉我起来的动作,眸色空洞苍茫地看向她:“璃影,我又失去了一个人。”
她抿了抿下唇,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凄凄道:“都会过去得。”
清早阳光极好,带着初秋的凉意温暖干爽,毫无遮拦地铺泻下来,落到依旧青翠的满树枝叶间,使斑驳阴影跳洒了一地。
明苑的百合开得正好,长孙冬霖相邀前去赏玩。石桌上有侍女奉上的菊花雪蕊,清风拂过暖暖的茶雾,隐有清荷沐香。晨霭沉沉远带长渠,水畔上一行烟柳,朝阳悄然挂起枝头,如一幕安静的画影。
她掀起盏盖轻抿香茗,恬静道:“‘红颜难长时易戢。凝华结藻久延立。’红颜难长,却不知这花能开得几日。”
听了她的倾叹,心中凝思更甚。前几天下过一场雨,秋雨凌厉摧花拂叶,也不知合意台中的百合如何了。各自揣着心事,彼此缄默,唯有清香飘逸的茶香流转在我们之间。
咯吱……一声沉钝,遥遥传来已不够分量打破这清晨的宁静。我站起身来走到百合花丛前,抚摸着沾满清晨露珠的百合,浸染着朝阳干净澄澈的光芒,皎洁如月没有一丝杂质。
低低的一声‘世民’,包含轻柔蜜意带着喜极而泣的欣然。我僵直身体,一时竟连转过身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似是有衣衫相撞的声音,原本寂寂的庭院瞬时活泛起来,脚步声、欢笑声、言谈声交织在一起,连枝头栖息的黄莺都一改慵懒殷切而灵悦地欢叫起来。
璃影轻柔的声音漂浮在我耳边:“夫人,秦王回来了。”
是,他回来了。
捏在手中的百合花枝被松开,花束兢兢颤颤摇曳在丛中。我转过身,冬霖正伏在他的怀中,丝毫不觉得铠甲冰凉而坚硬。他就这样回来了,一身戎装披星戴月,头发却梳得紊然齐整。
视线慢慢地向上移,他……正巧也在看我。明澈纯净的阳光投洒下来,映亮了他一双好看的墨眸。
第44章 四十五
与薛举一役,唐军损兵折将,是太原起兵以来败得最为惨烈的一仗。作为唐军主帅的秦王李世民自然责无旁贷,然而御前陕东道行台左仆射刘文静将所有罪责承担下来,贸然轻敌,草率出兵,帝念及其随太原起兵开国元勋,免除死罪,削其封爵食邑。并未对李世民做任何处置。
……………………………………
秋日的风微凉,吹得衣襟轻拂,发丝飘扬。我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望向一碧如洗的天色,阳光似金,纯净的透明,淡淡铺泻长空。
檐下传来小丫鬟清凉凉地声音:“参见淮阳王。”
李道玄手中握着佩剑大步流星而来,越发意气风发,璃影不自然地将视线睨向别处。
我吟笑道:“淮阳王不去上朝,一大早到秦王府点卯来了。”
他舒扬一笑,抬眼看了看天色,轻咳一声道:“道玄见今日天色正好,想邀璃影姑娘去……”他敛眉沉吟片刻,忽而舒展开来畅然道:“去切磋切磋剑术,嫂子能否行个方便,放璃影半天假。”
天气妍净,风和日丽,本就是才子佳人相会的大好时节。可这小子支吾了半天竟想出切磋剑术这个好名目来,当真让人啼笑皆非。我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扭头冲璃影道:“去吧。”
璃影白皙的面颊染上两抹桃红,蚊蝇似得低声道:“奴婢不去……”
面前疾风掠过,李道玄跳到璃影身边,眼睛瞪得滚圆,璃影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却心有别悸地瞥向我,仿若意识到什么忙将略显凶恶的眼神收回来,只柔婉谦和地低下头,像极了情窦初开少女害羞的模样。
风吹得树叶莎莎作响,周围都好似淬染了林木色泽,一脉碧绿平静而深远地铺展在天地间。
竹林生长得繁茂,庭阁琼阙半隐于茂林修竹,依稀能听到水流琮琮之声,不急不缓,如珠玉轻动,流淌于寂静。
李道玄扯着璃影的衣袖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璃影娇容微愠,却又不好发作只得隐忍下来,一双美眸似寒潭之玉冷到极致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情韵。
檐下站了几个侍奉的丫鬟,此处虽然安静也会有人偶尔经过。顾及他们这样拉拉扯扯有些不成样子,便想着有什么话让他们私下说。忽见李道玄看过来,意外之余竟多了分怯色,不情不愿地喊了声‘二哥’。
这下顾不上别人了。我窘促地站在原地,听着侍婢们齐声声地见礼、作揖。只觉有阴云沉落,无声无息,却又实实压在心上,呼出的气息竟也如那随风摇晃在枝头的竹叶,波折紊乱了。
修长的身形挡住了阳光,他的影子落到我身上,靠近的瞬间有淡淡梨花香袭来。
“道玄,干什么呢?”
我悄无声息地退了一步,离得远些为李道玄让出位置。他将来意大体说了一遍,却听李世民轻呵淡笑,道:“既然这样,那就要好好比试一番。若是赢了自然有奖,若是输了……”,明俊眸子掠过几丝戏谑意味,清扬道:“就是学艺不精,以后好好安下心勤练武艺,再不准缠着我带你上战场。”
看着李世民风轻云淡的模样,我心中禁不住升起些许警戒,思绪婉转迂回暗自思忖如何应对。璃影不知何时站了我的身后,双手敛于腹前,行礼时长袖逶地,卷起细微流淡的拂尘。
“奴婢不敢与淮阳王动手。”
李世民含笑道:“本王赦你无罪。你务必要竭尽全力,不准刻意相让。”
明阳映下清风拂柳,青衣磊落站在湖光山色之中,风往而衣袂翩飞。我侧头看他,轮廓线条俊朗如斧雕刀刻,让我想起深湖之中遥远的青峰,倒影明澈而澄净,却是云深不知处。
察觉到视线他转身看过来,眉梢微挑,淡淡扫过我的眸底。我面颊一热,轻轻低下了头。
……………………………………
李世民命人带璃影去器械房挑选个得心应手的,被她回绝了,她平静地陈述理由,字句清晰:“乡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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