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宇文士及也听到了,面带为难地谆谆劝道:“陛下在宫中设了庆贺宴席,况且三公子还在东宫里等着殿下去接……”李世民倏然仰眸看他,眼睛里充斥着绝望与嗜血的猩红,一字一句道:“我说,带我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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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风清,莹草浅淡。这里种了大片的百合花,大片大片开在夕阳之下,由白渐红,一路蔓开,像云里裹了烟霞。花丛里有一抹月白的身影,像是要和百合花融为一体,待走进了些便听到飘浮起来的喃喃自语:“跟你说了这么多,会不会嫌我烦”,身影倚在了苍凉的墓碑上,仰望着天空像在沉思,“你一定在想,我隔三差五地就来跟你唠叨,是不是没有别的事可做了”,携了一枝百合放在鼻翼前轻嗅,轻轻合了眼:“从前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现在却觉得一天一天都那么漫长,大概度日如年就是这么个意思。昨天我去找阿念玩了”,声音里渐渐染了笑意:“他已经会叫舅舅了,长得真好看,可惜不是像你。”平地骤然掀起一阵风,吹动了围聚在墓碑周围的百合花四散飞去,萧笙感觉心底一凉,慌忙地站起来喊了声“瑶瑶”向前走了几步,蓦然停住了。
不盈余尺的距离,李世民站在那里怔怔地盯着墓碑看,随风游荡的百合花轻飘飘得,在他身侧打着旋不肯离去,有种雀跃,有种流连。
萧笙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却发现李世民根本好像没看见他似的。他便将目光投向了身后跟着的两个人,视线在李道玄身上一转悠,含笑而玩味地落在了宇文士及的身上。
三个人的对峙,李道玄有些莫名其妙,萧笙有些狂放不羁,而宇文士及始终是那么个不咸不淡的表情,任谁也别想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萧笙不是不知道宇文士及是顶不想让别人窥测到他的内心,却又觉得这幅冰山也难消融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多高明。让人猜不出算什么本事,若是让人猜错了,还是千万分笃定深信不疑的错那才是本事。
他心里又想起了瑶瑶,那抹纤丽的身影没清晰一分,眼底的决绝与冷滞便更深一分。
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歇斯底里地怒吼:“就这么一抔土,这么一块墓碑,你们凭什么要我相信瑶儿已经死了,凭什么!”眼见着他想刨开深埋的棺椁,萧笙和宇文士及却好像极默契地飞速上去架住了李世民的左右胳膊。
﹡﹍﹍﹍﹡
孤鹜嘶鸣,声声凄厉如诉,如要将泛白的天色劈成碎屑。云雁成群结伴南飞,低低掠过繁茂盛开的百合花丛,拨弄细微的涟漪。
萧笙脸色微沉,渐渐生出些不耐,出其不意地疾速将掣肘在右的宇文士及推开,朝着李世民的脸猛地给了一拳。闷钝的拳声在周围静谧如混沌初开里格外明显,像是打在心上在身体里被无限放大。大家倏然间都傻了,李道玄率先反应过来,忙上来扶住摇摇欲倒的李世民,见有一道浓稠的血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气血骤然向脑中涌去,冲着萧笙厉声道:“你干什么!”
对方没有看他,目光寒凉而苛刻,字句更是没有半分温度:“你还嫌害她害得不够是不是,瑶瑶都已经死了,你还要让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是不是。”
缓慢而机械拭血的动作一僵,李世民就保持着半弯的身体紊然未动许久,才好像艰难地直起身体,盯着他问:“什么意思?我……害她?”
“萧笙!”宇文士及半含警戒半含哀求地喊了一声,到他身侧低声道:“你打也打了,气也该消了,凡事留些余地。”仿若听到这世上最大的笑话,萧笙面带讥诮而荒凉地反眸看向宇文士及,冷冷道:“气消了?瑶瑶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下,我打他还算轻得,我现在还想杀了他呢。”
说着竟真得去拔悬别在腰间的剑刃,宇文士及迅疾地按住他的手,语气微凉:“忆瑶尸骨未寒,你就要在她的墓前杀她的夫君吗?”
萧笙一时语噎,待反应过来正想说些什么,忽听李世民喊道:“都住嘴!”定定地看向萧笙,问:“把话说清楚了,我怎么害她了?”
“皇帝陛下圣旨将下之际,太子自内侍口中预先得到消息,我便让家音去通知瑶瑶尽快离开秦王府。而家音不负所托也确实及时通知到了瑶瑶”,萧笙语气愈加平淡而其中暗然滋长的残忍也在渐渐锋利几乎要剜透人心,站立在他对面的李世民仿若想起了什么,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血色尽*体一个踉跄几乎要站立不稳。萧笙恍若未见,慢悠悠道:“王府的护卫不愧为秦王一手调教出来得,果真个个执令如山,不可小觑。就是你的一道命令,将瑶瑶活生生地困在了险境”,略微停顿,声音骤然严厉起来,指着他道:“依我看就算是杀了你又如何,能痛痛快快地死是何等奢侈的一件事。你能体会到那种希望近在咫尺却连半步都迈不出去的绝望吗?”
﹡﹍﹍﹍﹡
李世民覆在墓碑上的手悄然滑落,却将那股冰凉悉数润进了心里。从侧面望去,清俊的面庞支离之态更甚,眉眼间透出的丝丝缕缕的神态尽是憔悴消沉。夕阳下飞鸟归林,暮色余光渐西,像是要将最后一分色彩都带走。寒凉而萧拓的碑茔前,长颀的身影被拉长,他慢慢蹲下轻轻抚摸着镌刻入石的字迹,闪烁着温润光泽的眼眸诚挚而生动,仿佛眼前真是坐倚妆台等他许久的妻子。
“瑶儿,终归还是我害了你。”众人瞧着,棱角锐冷的面容上分明带着柔和的光泽,却在下一瞬一口鲜血自那纤薄的唇吐了出来,将随风摇曳至纯至美的百合染成了妖冶瑰丽的红。
“殿下!”
“二哥!”
李道玄揽着他的胳膊,托住几欲倾倒的身体,惊惶失措。听着宇文士及镇定地道:“快送回秦王府,去找隐修。”
天色渐黯,将萧笙此时的眸光映得如星宿灿亮,若有所思地看着宇文士及。
﹡﹍﹍﹍﹡
诸多光影交错,尘光在迷蒙的梦中倒回流转,时而疾速如飞,时而缓慢如秋叶飘落。
窗牗外梅花开得正好,一枝白梅茎叶婆娑地伸展到屋内,她正坐在孔雀石案前,微微侧首调试丝弦。这场景极熟悉又仿似极遥远,李世民想起来了,太原的别院里,那段从命运手中借来的虚假却美好的时光。
现在想起有些好笑,他还不知道忆瑶的身份给她住的不过是别院里极普通的一间厢房,那把琴只是摆在那里附庸风雅的道具,三年五载得都不会有人去碰上一碰。就是一把这么寻常的琴,在她的纤纤素手下绽放出了令人倾叹的音曲。帘影轻摇,玉漏迢迢,她周身淡然流动着一层明净清光,像一幕安静的画壁,于无声中慑人心魄。
此后光阴流转,世事变迁,每当看到安静抚琴的女子总能自然而然地忆起这一幕。以至于左右的人看着他茫然失神的眼神,愈加笃定秦王所偏爱的是擅长音律的女子。
为此,李世民唯有付之一笑。天下女子绝色如云,但他心底的殊色只此一人已足够。
十几岁的世家公子,正是年少风流,不虚妄度的时节。他却真正好似被迷住了,心里失了神空荡荡得,却又再装不进任何东西。这样的感情,忆瑶当然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不会相信,她只以为是在跟她虚情假意、逢场作戏。不相信的又岂止是她,连李建成也不信。
得知她的真实身份时,他曾向李建成坦白:“我好像真得爱上她了,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说这话时眼中似积攒了数种光泽,痴惘,迷惑,执着而忧愁。这样的神情李建成一定是明白得,但他只是讥嘲似得一笑:“爱她?我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
他焦虑地要想辨别些什么,被他下一句话硬生生堵了回去,“以后最好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她不是你身边那些养在深闺的官宦千金。她是大隋的公主,是你爱不起的人。”
爱不起的人,热情奔放而狂妄倨傲的少年被这句话瞬间伤得体无完肤。他猛然想起了与他对峙时忆瑶眉目间那抹高傲而疏离的神采,像是王母娘娘信手拨下的银簪在他们之间轻而易举地划出一道天堑。
她是尊贵的公主,她的身后有皇权,有大隋绵延千里的锦绣河山,所以她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色彩。但倘若,大隋不复存在了呢。倾覆这天下,他为她做的傻事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件。
好,他放她走,待来日山河变色再相逢时,定然不会再放手。
﹡﹍﹍﹍﹡
事到如今回首看这一场风月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世间姻缘万千,能于苍茫人海中遇见对的人而后两情相悦已是何等的难,岂容他在放手后还奢求再续前缘。
他想不顾一切地倾尽所有去爱她,哪怕周围软香温玉绮色如云,他都心甘情愿地让她成为他眼底唯一的色彩。可是……她眼底的迟疑深深地伤害了他,多少次他几乎忍受不了她强颜欢笑下的冷漠想要告诉她‘忘忧之毒在于忘情,忆瑶,你忘的明明是我,你爱的也明明是我,为什么你还要想着别的男人。’可他更害怕,那段记忆回归,他们之间早已经千疮百孔的感情还能经受得起怎样的摧残。
多么可笑,又是多么可悲,名震天下的大唐秦王,骁勇善战的年轻统帅,竟会有这样的患得患失。
曾经的如花岁月,终究如沙流逝于指缝间,一去不返。青山渐远,山麓苍缈,年少时的执着若能就此放手是不是才是最好的结局。
忆瑶便是忆瑶,独一无二得,不管她心里还想着谁,现在不也温顺地呆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任由着别人称她‘杨妃’。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去苛求她,抛开强加在身上的诸多禁忌,守着她安心度日不好吗?毕竟,只有他知道,这样的生活,即便差强人心,来得也着实不易。
可是清露寺的那一次他失态了,将所有精心构筑起来的藩篱悉数推到。他看清楚自己的内心,那不愿承认却又切实存在的嫉妒,如熊熊燃烧的火焰要将他们之间微弱的牵连烧个干净。
原来,时光空自蹉跎,其实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瑶儿,自始至终我爱的人只有你,最不想伤害的人也是你,可最终还是我将你推向了万劫不复的不归路。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太原的时候,即便我现在拥有了权力地位,可我依然还是无能为力。
﹡﹍﹍﹍﹡
缠绵病榻数日,李世民终于在一个暮色沉沉的黄昏里醒了过来。
看着夫君憔悴苍白的容颜,长孙冬霖几乎要伏在榻上痛声哭出来,可她明白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他们之间总要有一个坚强得。
“世民,起来喝药吧。”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清澈,听不出半分慌乱。
听到长孙冬霖说话,原本正对着窗外花枝怔怔出神的李道玄急忙飞奔到榻前,看着昔日英姿不凡的二哥如今这副憔悴支离的病容,隐忍住心中哀痛,轻声道:“二哥,你可算醒了。战场上血雨腥风咱们都闯过来了,这点小病算什么。”
却也渐渐隐没了声音。
李世民僵硬地撑起身体端过汤药一饮而尽,而后又躺回去,自始至终眼睛空洞如许,似乎任何的光亮也再无法照耀进去。“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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