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长孙冬霖的唇轻轻颤了颤,想要酝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却也是徒劳。只道:“先别躺下了,起来吃点东西吧。”床榻上李世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冰冷地说:“我不饿。”
长孙冬霖本欲上去搀扶的手僵直在半空中,眼眸登时红了。李道玄将从长孙冬霖手里接过的药碗猛地摔到地上,忍无可忍般地上去撕拽李世民,怒声道:“我实在忍不住,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还是那个雪夜薄甲追敌千里,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秦王李世民吗?”见对方始终恹恹得,没有任何反应,李道玄倏然将他松开,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知道杨忆瑶为什么会死吗?是因为你太无能。什么秦王,什么三军统帅,位高权重那都是哄小孩玩得,你一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二不能为她复仇,你算什么男人。”
终于李世民的眸中泛起了丝缕涟漪,却是哀恸的色泽。李道玄握着他的肩胛,诚恳郑重地说:“二哥,你从来都是我最钦佩的人,我愿意一辈子追随你哪怕粉身碎骨。现在,做弟弟得跟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在这个遍地皆王的乱世里,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皇城里,想要永远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不受伤害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站在最高的地方。将权力握在自己手中,神挡杀神,佛挡弑佛。”最后一句近乎咬牙切齿,长孙冬霖一惊,慌忙转身去关门,压低了声音说:“道玄,你怎么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李道玄闭了闭眼,清俊的面容上满是复杂的隐忍,而后对长孙冬霖道:“嫂子,我们先出去。让二哥自己想想,他会想通得。”
片刻的犹豫,长孙冬霖还是随着李道玄出去了。门外石阶长驻,落了几滴斑驳雨痕,秋风柔和,却是沁骨的凉。走出几步,李道玄道:“嫂子别见怪,我只是有些看不下去。你不知道在太原打仗那会儿,二哥为了追截宋金刚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无论敌我都讶异身为统帅、身为亲王却能做到这般与士兵同甘共苦,这也是唐军所向披靡的原因。可又有几人想得到,就在前不久陛下曾冤杀了二哥的亲信,削弱他的权力派他远离长安驻守长春宫。我总想着,二哥做到这个份上,陛下总会信守承诺罢”,李道玄半分苦涩半分憎恨地摇摇头,“没有,我曾以为陛下的眼中只有太子,现在才明白,他最爱的是他自己。他明知道二哥对杨妃的感情,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传言,他宁愿毁掉这份感情。父子亲情……”他冷笑:“尚比不了大唐版图上的一块边角。”
长孙冬霖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承诺?你是说陛下曾给过世民承诺?”
李道玄勾起一抹苦笑:“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隐瞒得了。当初义成公主教唆突厥与大唐为敌,二哥便已料到杨家危局,他也确实动过带杨妃同去长春宫的打算。但,长安已是大唐的天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二哥不想自己的女人总是处在危险之中,他想要她堂堂正正地生活在秦王府。就在陛下前往长春宫送行时,二哥向他要了一个承诺——无论将来政局如何,绝不牵扯忆瑶。”
几朵阴云聚拢在上空,天色瞬间晦暗,映衬得长孙冬霖脸色愈加苍白。她心里有种委屈的感觉,却又忍不住替忆瑶难过。世民,便是这样的人,他为忆瑶做了千般万般,自然不会让她知道。可怜忆瑶,至死也不知夫君对自己用情如此之深。她又要如何做呢,忆瑶永远是他洁白无瑕的百合花,是他心中驱之不散的怀念,她要如何做才能敌得过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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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是被鼻翼上轻微的酥痒所唤醒得,他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琥珀般幽亮的小眼球,滴溜溜地转着探究着他。那小孩儿顶多就一岁,半张着粉红色的小嘴唇‘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见他挑弄的对象醒了,迟缓而笨拙地把手中不知从那拽来的羽毛收回来。撑在床榻上的胳膊往上移了移,脚直接悬在了半空中。李世民愣愣地看着挂在床沿的小家伙,伸手把他抱上来安置在对面。大眼对小眼,这场面十分滑稽,说不出的诡异。李世民观察了他一番终于知道这诡异究竟在何处,那墨黑透亮的眼眸,纤薄流畅的唇线,甚至在沉思时微微蹙起的眉角,都与他自己如出一辙。两人这般对望,好像是从同一套模具里刻印出来的一大一小两个泥人。
“三公子……三公子……”门外一阵喧嚣打破了寝殿里诡异的寂静,李世民偏头见原本紧闭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乳娘慌慌张张而不乏畏忌地小步挪了进来,见阿念正大大咧咧地坐在秦王的床榻上吐泡泡吓得险些没站稳,忙不迭地解释道:“殿下赎罪,阿念年纪小调皮不是有意打扰您休息,奴婢这就将他抱走。”
李世民阻止了乳娘要来抱阿念的动作,伸手摸了摸阿念的脸颊,眸光幽深,嘴里喃喃道:“阿念,阿念……你就是阿念么?”见他神色中略有躲闪,撇了撇嘴像是要哭,忙将手收回来,翻身冲门外喊道:“来人,给本王更衣。”
一炷香之后,待李世民换了干净罗衣清清爽爽地站在床榻边时,阿念正拽着床幔上缀下的珊瑚流苏玩得起劲。乳娘正温言哄劝着:“三公子,乖,咱们下来玩。”
李世民垂眸看了看正蜷缩在阿念脚边被他蹂躏得不像样的被衾,不顾他细微的挣扎将他抱进怀里,捏着他精巧的小下巴将头扬起来正对着他问:“谁让你跑到这里得?”
阿念的眼球转了转,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爹……爹接……阿念。”见李世民微微蹙眉,站在一旁的乳娘忙解释道:“回殿下,小王爷自一出生便被太子殿下接去了东宫抚养,大许是身边人总跟他说等殿下凯旋便会过来接他,被他给记下了。今儿太子让奴婢把小王爷给抱回来,刚到王府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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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枝影婆娑,斜阳西移,将茜纱窗纸晕染成惑人的绯色。李世民默不作声,转身拿起铜匙往香炉里添了几个香丸,火苗‘咻咻’明灭不定,便有清雅宜人的梨花香弥漫在殿宇之内。乳娘见他面色缓和,看向阿念的神色竟添了几分温和宠溺,遂也放下了忐忑,边哄着阿念,边絮絮道:“要说三公子,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想当初杨妃娘娘难产,流了那许多血,奴婢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这要放在寻常人家恐怕早就没命了。”
握着铜匙的手轻微一抖,雪白的香丸掉在地上,在平滑的青石板上滚动,留下一地梨花清香。他想,那个时候瑶儿一定很疼。
“爹爹,抱。”床榻上阿念忽闪着大眼睛将胳膊伸向他,李世民默然凝望着他,突然伸手刮了刮轻巧精致的鼻子,温润地微笑:“阿念乖,在这里等着爹爹,回来就抱你。”
说罢,一敛数日哀沉低迷之气,豁然起身唤了宗璞进来吩咐道:“让长孙无忌,房玄龄和杜如晦到书房等本王。”宗璞递上佩剑,随口问了句:“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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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阳沁血,长阶高耸,镀了一地回首残阳的凄悱。站在高处遥遥俯瞰,一道天梯宛若银河长洒,将这万丈红尘的俗世隔绝在外,将所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摒弃在外,至此只剩下了永无止境的争斗。
李渊含笑着招李世民到自己身边来坐,那般慈爱无隙,仿若寻常百姓家。
“歼灭刘武周所部,收回太原失地,吾儿功不可没。世民想要何种赏赐尽管说,朕必定满足。”
李世民起身半跪,铿然道:“收复失地,保大唐边境无失本就是儿臣职责所在,不敢就此居功。”李渊忙搀扶笑道:“世民依旧是这个耿直的性子,你在外颠簸年余,朕与你父子方才重逢,不必拘泥这些虚礼。”
李世民微微偏身避开,道:“儿臣有一事相求,请求父皇恩准。”
见李渊应下,他接着道:“当初我李唐初占长安,新定关中,根基未稳,才弃洛阳而迎战临敌。而今,薛举、刘武周尽为我大唐所灭,北方突厥亦因连年政乱而自顾不暇。兵家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眼下新胜正是南平洛阳的大好时机,儿臣请战洛阳,望父皇恩准。”
李渊颌首:“世民说得有道理,朕也就此事深思良久。东都为大隋炀帝经营多年,富庶繁华甲天下,大唐若有荡平四方之意,便不能容它久落他人之手。只是……”他犹豫道:“你方才征战归来,攻克洛阳又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此去必定艰辛,朕还是担心你的身体。”
李世民知道李渊已然动了起兵洛阳的念头,赘言许多不过是为了安抚他以示恩怀,便将紧绷许久的弦松了些许,说了些‘不畏辛劳’的客套话,便起身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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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房玄龄就此举大加赞叹:“殿下当真英明,太子坐镇长安经营多年,若要就权术相争,必定处于劣势。不若趁着此次远征洛阳,让陛下多委派些朝臣相辅,长途行军必定耗费许多时日,也好趁机将他们收归麾下。”
灯烛噼里啪啦响,李世民坐在案桌后始终不发一言。长孙无忌突然站起来,问:“殿下决定了吗?”众人一时缄默无语,各有思忖。身为亲王幕僚他们自然知道长孙无忌隐含所指。李世民不乏深意地一笑,“知我者,无忌也。无论前路是否坦荡,本王都要与从前彻底告别。”眸光褪尽色泽,凝重地一字一句道:“王鼎之尊,岂容意气。”
说罢沉默良久,倏尔望了望窗外浓稠夜色,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侍立在侧的宗璞回道:“刚过亥时。”
李世民豁然起身,从墙上解下佩剑径直便往外走,长孙无忌忙问:“殿下这是要去哪儿?”李世民停下脚步,薄唇微勾起一抹深冷笑容,“去做最后一件意气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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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鸟雀嘤啾在枝头,宗璞方听得幕僚们议论,今日陛下新宠的那位药师沐云昨夜死在了自己的寝殿。据说是急病而逝,但最先发现的太监却有只言片语漏出来,说身上有多处剑伤,伤口狰狞可怖显然是遭人暗害。若是这般推测大约是宵禁前后的事情,那个时段太极殿偏殿侍卫巡逻有一炷香的漏洞,但这样的事情除了久居深宫的人有谁会察觉到。更何况,若真是他杀,陛下为何会放纵暗杀宠臣的真凶而不予追查呢。总之此事疑点重重,一时之间颇受议论。
听到这儿,宗璞方才忆起,昨夜子时他去给秦王开门,借着月光朦胧仿佛见他锦衣袍角上满是血渍,宝剑寒凉递到他手上的时候还是黏湿得,且听秦王吩咐自己去洗干净。
这厢正想着,便见家音小姐领着三公子从回廊里走出来,边走边逗他道:“阿念走得可真慢,还是快些长大吧。”秦王悄无声息地从拐角处转出来,言语中没什么温度:“现在该叫恪儿了。”
家音当即脸色黯了下来,逆着朝霞明媚的光彩怜惜地摸了摸阿念滑腻的脸颊,清清凉凉地道:“倒不是说李恪这个名字多么不好,只是那个传信的内侍什么意思,恪守本分的‘恪’。我倒觉得‘如临深渊’不是什么好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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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吓得险些被松石路上的苔藓绊倒,却见秦王恍若未闻般地将阿念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