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唐枝紧紧抿着嘴唇,明明满脸寒意,可是眼眶分明通红,秋翎忍着泪水走上来,扯扯她的袖子道:“小姐,你何必跟老爷争吵?有话慢慢说不行吗?快松手,手心都要掐破了。”
唐枝深呼吸几下,才缓下情绪:“慢慢说?说了十年,若他肯听,何至于有今日?”
冷漠而痛恨的眼神投在唐书林身上,唐书林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负手走了。
“老爷——”秋翎不敢相信地喊道。
杜芸张了张嘴,犹豫片刻,跺了跺脚跟了上去。阿春无奈地紧随其后,很快三人消失在视线中。唐枝仰起头,泪水终于落了下来,紧紧掐着手心,仿佛感觉不到尖锐的疼痛。
走出唐枝的新宅,唐书林黑着脸闷头朝外走。杜芸紧赶慢赶,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喂,你慢些!慢些!”
唐书林仿佛听不见似的,一直回到客栈,才哑着嗓子道:“收拾行李,回家!”说罢,不顾杜芸的阻拦,支使阿春收拾东西,一阵风似的出了客栈。
杜芸不想跟着,可是唐书林紧紧攥着她的手腕,让她挣脱不得:“唐书林!你自己走就罢了!做什么拖着我!我要留在京城!你放手!”
“你是我的妻子,就该跟着我!”唐书林道。
杜芸使劲拍着他的手:“谁是你的妻子?你这没骨气的男人,我要跟你和离!”
“你再说一遍?”
杜芸便当真大声喊起来:“唐书林!我要跟你和呜呜——”话没说完,便被唐书林捂住嘴,扭脸四下张望,仿佛害怕被人看到似的。杜芸冷笑着扯下他的手:“你一个乡下老头子,还怕别人认识你不成?装模作样!”
“你懂什么?”唐书林心惊肉跳地训斥道,“闭嘴!”
杜芸挑眉正要反驳,忽然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咦,这位不是‘唐记’的东家,唐老爷吗?”只见一名三十多岁的中等身材的男子朝这边走来,面容瘦削,略显尖刻:“哦,不对,‘唐记’早在十年前便倒了,瞧我这记性。”
唐书林沉下脸,冷声问道:“你是谁?”
对方的目光闪了闪,自嘲道:“唐老爷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刘峥啊,当年跟在许老爷身边的刘峥,唐老爷一点印象也没了?”
唐书林放开杜芸,面色淡淡地掸了掸袖子:“一个下人罢了,我怎么记得住?”招呼着阿春,“走了。”
“慢着!”刘峥拦道,“唐老爷莫非忘了,当年您可是亲口说过,此生再不踏足京城?”
杜芸心头一震,隐隐有些明白唐书林跟唐枝的矛盾,默不作声地站在唐书林身后,静静地听着。只见唐书林面不改色:“我何时说过?”
“唐老爷可真是健忘,才过去十年,许下的誓言就忘啦?要不要我提醒唐老爷当时的场景?”
唐书林冷笑道:“刘峥是吧?当年之事,你一个下人为何如此清楚?”话峰一转,“别以为那件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妨告诉你,我心知肚明得很!回去告诉许万松,我唐书林回来了!”
说罢,不顾对方诧异的眼神,拉起杜芸的手腕便走。方向正是来路。
唐枝正在屋里,被秋翎百般劝道:“小姐,您跟老爷置什么气?老爷那么做,肯定有他的缘由,您就别倔了!打断骨肉连着筋,您看老爷是多么心疼您啊,一听说您有事,立时便赶来了,您——”
唐枝始终面无表情,然而半掩在袖中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忽然,外头传来阿诚惊喜的声音,打破了唐枝面上的平静:“小姐,老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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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意动
十年前,京中有一家有名的商户,东家姓唐,人称唐记。从米面粮油,到布匹瓷器,生意做得极大。但是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不论纳了多少小妾,别说儿子,便连女儿也没有再生出来。唐老爷找人算命,算命先生说他命中只有一女,因此唐家小姐便被当做男儿来养,从小教她读书识字。
唐家小姐生得美貌,人也聪明,六岁便能看账,被唐家上上下下宠着,竟宠出一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脾气。曾有一回,逛街时被蹭脏了荷包,便把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别人都说唐家小姐长大后不好嫁人,偏偏唐老爷不在乎,扬言说要招婿入赘。
唐记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有名气,渐渐唐老爷结识的人也多了起来。其中一人姓许,与唐老爷最亲密,时常提酒串门找唐老爷喝酒。有一回,许老爷无意中吐露认识一位大师,不仅算命极准,而且会破命数。事后唐老爷便请了那位大师批命,果然算得极准,年已三十多岁的唐老爷渴望儿子,咬牙花了大笔银钱,请大师改了命数。寻了一位八字奇特的女子,两个月后果然有孕,唐老爷大喜过望。
然而就在那一年,唐记的生意开始萧条,本就身体不好的唐太太去世,怀有五个月身孕的女子坠井而死。女子的家人来告,唐老爷几乎倾家荡产才摆平这趟官司,最后在许老爷的帮助下离京。
往事一幕幕从脑中闪过,看着背着包裹走来的唐书林与杜芸,唐枝的脸上浮起一抹冷笑。那年她九岁,看到的是唐书林宠爱小妾,无视发妻,使得唐太太郁结而亡。那名怀有身孕的女子叫小蝶,唐枝约她到井边,打得正是将她推下去的主意。可是还没等她动手,小蝶竟然自己跳了下去,脸上挂着愤恨与冷笑。
当时她以为那是面对死亡时应有的反应,时隔十年,再回想起来,分明不是那回事。当时她只有九岁,推不推得动小蝶还是另说,难道身怀骨肉的小蝶当真舍得自尽?
“咳,我来了。”唐书林走进门,被唐枝冰冷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
唐枝语气冰冷:“娘是病死的?”
“你这是什么话?你天天服侍在她身边,难道不清楚?”唐书林心里隐隐有恼意,“唐枝,你不要忘了,我是你爹!你这种态度是不孝!”
唐枝轻蔑一笑:“唐书林,你的懦弱真是超乎我的想象。娘是被你害死的,你何时才敢承认?”
“胡说!胡说八道!”唐书林猛地跳起来,“你放肆!”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清楚!”唐枝拍桌而起,“娘虽然身体不好,但是绝不至于病死!”
“那是她小心眼,非要跟小蝶过不去!”
“你纳了那么多小妾,娘何时往心里去过?”唐枝拔高声音道,“小蝶是你纳进来的,是你把她宠得无法无天,你逃脱不了罪责!害死娘的人,就是你!”
“你!”唐书林举起巴掌。
“你打啊!”唐枝扬起脸,“你打死我,也掩盖不了无能懦弱,害死娘的事实!”
“你……”唐书林咬着牙,额头青筋直跳。面对唐枝咄咄逼人,充满恨意的眼睛,颓然地放下手,终是没打下去。
这些年来他对唐枝的不满,对唐枝的讥讽冷语,对唐枝的不管不问,一切的一切,并不是他不喜欢她。而是他心中有愧。正如同唐枝所说,害死发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无颜面对唐枝,才酗酒堕落,铁石心肠,任由她赌气嫁给软弱自负的程远之。直到那日,收到唐枝托阿诚带来的信:“收尸”,才让他有一丝警醒。
这些年的漠视,使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唐枝的字迹,拿着信,心中只有恐慌,他已经没了妻子,不能再没有女儿。唐枝同程远之和离,他心中十分挣扎,既不放心她一个人在京城,又不愿意留下来面对过去的人和事。今日被唐枝指着鼻子骂,只觉得这些年被忽视的愧疚与悔恨全都涌上来,方才在街上遇到刘峥,那张挑衅的面孔不时在脑中闪过,搅得他心神不宁。
杜芸早已经出去,把空间留给这对父女。
许宅。
刘峥随在小厮身后,一路往里行去。穿过走廊,绕过小径,走进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屋中。一位穿着耀锦的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站在桌前,弯腰鉴赏着桌上的画,听得小厮说道:“老爷,刘峥来了。”
许万松转过头,露出一张有些憨厚的面孔:“你怎么来了?”
“老爷,您猜我今日瞧见了谁!”刘峥神秘兮兮地道,扫了站在门口的小厮一眼。
许万松皱了皱眉,对小厮道:“关上门,下去吧。”然后才对刘峥道,“你见着谁了?”
“唐书林!”刘峥压低声音,神色激动地道:“他回来了!”
“什么?他家里出了人命案子,还敢回来?”许万松满脸不信,“你看错了吧?”
“绝对没错,我还跟他说话了!”刘峥急忙把路上跟唐书林相遇的过程说了一遍,“老爷,他真的回来了!”
许万松憨厚的面上仿佛闪过冷色,眉头皱了皱,随即舒展开来:“他回来便回来了,关我们何事?”见刘峥还想说什么,对他挥了挥手:“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刘峥张了张嘴,最终却闭上,垂下头道:“是,老爷。”
心中对许万松却有些不满,如今他已经不是许家的小厮,许万松凭什么对他颐指气使?唐书林回来了,对他没什么坏处。倒是许万松,如果被唐书林知道……想到这里,刘峥回头看了一眼,嘴角勾起冷笑,许万松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到时吃了苦头可别后悔!
就在刘峥走后,许万松弯腰继续赏画,然而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忽然直起腰道:“来人!”待心腹下人进来,才吩咐道:“你去孙小蝶的哥嫂家里,叫他们这几日不论遇见谁,嘴巴紧着些!”
城北,旧巷,一道华丽的身影穿过斑驳的矮墙,清亮的声音打破了蝉鸣:“晖哥!晖哥!有消息!大消息!”林长穗兴冲冲地来到一座半旧的院子前,跨过门槛,径直往里冲去:“晖哥!晖——”
院子一角,裸着上身的郑晖转过身来,坚毅冷硬的脸上满是汗水,结实紧致的肌肤上流淌着汗滴,黑色布靴周围堆了及膝高的柴火:“什么事?”
林长穗张了张嘴,然后惊异地道:“晖哥,你都升官了,怎么还做这等杂事?”
郑晖不以为意地从旁边捡起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说吧,什么事?”
“哦,是这样,昨天你不是救了姓程的蠢货的夫人吗?今日他们和离了!”林长穗激动地道,“唐家娘子的父亲和继母来了,她那继母可厉害,生生把程老夫人的棺材本都掏了一半!这不,程老夫人要卖程远之的小妾呢,程远之不愿意,上上下下,哭得那叫一个精彩!”
“晖哥?晖哥?”林长穗皱眉,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郑晖的脸上的怔忪才散去,忽然猛地上前一步,钳住林长穗的肩膀:“你说什么?他们和离了?”
林长穗被他眼中的激动吓到了:“对,对啊。”
“好!”郑晖猛地说道,又怔了怔,猛地捡起一旁的衣裳,披在身上往屋里头跑去:“姑母,我想成亲了!”
郑姑母坐在窗边,腿上搁着一只针线筐子,正在纳鞋底。捏着针往头皮上蹭了一下,正要往鞋底上纳去,忽然听到郑晖这一声,顿时手一抖,险些扎在手上:“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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