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枝微微一笑,小姑娘和她斗,还嫩了些。将手中山楂扔给身后的秋雁,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秋雁被秋翎教了两日,很快对伺候唐枝的技巧信手拈来。此时剥开去核,将泛着酸汁儿的果肉递回来,唐枝吃得甚是悠闲。
其他人却都是自己动手,无不沾了汁水在指尖。几位夫人还好,赵茹儿看了几回,却不乐意了:“世间女子都如郑夫人这般,事事都要旁人搭手,天下男儿该哭着不讨媳妇了。”
唐枝轻抬素手,抚上鬓角:“若世间女子都生得如我这般,天下男儿便都有福了。”
赵茹儿闻言,顿时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忽闻“扑哧”一声,却是一直不曾言语的刘夫人掩嘴笑起来。刘夫人生性懦弱,方才被这位从京城里来的探亲的赵小姐挤兑一番,心中憋得厉害。此时只见唐枝言语锋利,三言两语便挤兑得赵茹儿难过,顿觉解气。
“瞧瞧你们一个一个,往日也不见你们这般快活。可见是恨父母没把自个儿生为男儿,娶得弟妹这样的美人儿了。”赵茹儿与唐枝有什么梁子,三番两次与唐枝过不去?吴夫人很是头痛,唐枝可是第一次来,若是就此恼了,可就是她的不是了,连忙打起圆场:“似弟妹这般人品,真真是万人里头也难寻到一个。”
赵茹儿听到这里,娇若桃花似的唇瓣险些咬破,她生得也好,不知有多少人夸赞她的美貌,可是跟唐枝一比,却差了几分:“哼,一味矫揉做作,也不怕哪日被嫌了去。”
这话便过了,却是咒人呢?几人都沉下脸来,赵夫人也觉不喜,皱眉斥道:“茹儿,住口!还不向郑夫人道歉!”
赵茹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每每看到唐枝便觉不顺眼——身为女子,怎能如此嚣张?她却不肯承认自己嫉妒,道歉的话语涌到嘴边,最后变成了:“郑夫人消停些罢,现在满大街上都传郑大人被悍妇逼着吃胭脂呢。”
“茹儿年纪幼小,有些口无遮拦,弟妹莫与她计较。”赵茹儿并非赵夫人的亲侄女,而是来此游玩的京中嫡系子女,地位尊贵非凡。赵夫人即便不喜,也还是不得不维护。
“论起辈分,她尚要唤我一声婶子,我与小辈计较什么?”唐枝仿佛不介意地道,随即话锋一转:“只不过,既然茹儿唤我一声婶子,少不得我要教训一句:茹儿如此见不得旁人好,不知为的什么?”
“谁唤你婶子了?”被占了便宜的赵茹儿不满地道。
赵夫人眼皮一跳,暗气赵茹儿不知好歹,在下面掐了掐她的手,挤出一抹笑容:“莫说茹儿,便是我们也嫉妒得紧。郑兄弟当真心疼弟妹,让做什么便做什么,连吃胭脂这种事都不推脱,真真让人艳羡!”
刘夫人连连点头。
吴夫人趁机道:“可不是?弟妹一定要教教我们,怎样让男人这样听话?”
“他可没有听我的话。”记起郑晖这几日的冷脸,唐枝没好气地道。
“哎哟,这还不叫听话,那什么才叫听话?”吴夫人佯恼地打了她一下。
唐枝得了郑晖几日冷脸,心里不快,又见吴夫人圆滑却不奸猾,有心结交,便把郑晖藏私房欲给荷语添嫁妆的事说来,末了道:“如此阳奉阴违,有什么意思?”
“哎,瞧瞧这个不知足的?郑兄弟为了你,都把唯一的小妾撵了出去,三五十两银子又算得什么?”吴夫人道。
“他不该瞒骗我。”唐枝道。
这时孙夫人插话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叫他当众吃胭脂。且不说那胭脂有没有毒,吃了有没有不妥,当着那许多人的面,你叫他堂堂一个千总却被媳妇逼着吃了三盒胭脂,面子往哪里放?”
“他不给我里子,我为何给他面子?”
“夫妻两个过日子,哪有分得这样精细的?越计较呀,这日子越过不得。”吴夫人不是个藏奸的人,说了这会子话,看出来唐枝是个耿直的性子,拍着唐枝的手背,语重心长地道:“照我们看呀,郑兄弟对你真是没话说。他原先那个侍妾,我们都知道,仗着郑兄弟疼爱,很是没规矩。但是弟妹你一来,郑兄弟还不是二话不说,就把她打发走?”
所以男人三妻四妾,女人空闺抹泪——这般心软,活该被男人欺到头上!唐枝冷眼扫过众人,傲然说道:“他若是对我好,便不该叫我受一丝腌臜气。那荷语是什么出身?跟着他无非是为了富贵,几次三番跳到我头上,郑晖没有立即提脚卖了,便是对我不住!”
几人何时听过这番刚烈的言词?只觉得心中震撼,是啊,男人本不该叫自己的女人受一丝腌臜气!每人都有过少女怀春,记起当年新婚燕尔,无不将一颗真心托付,然而随着时光流逝,所有的柔情全都被敷衍与冷酷割碎,渐渐心灰意冷。再听到这番充满少女味道的向往,不禁怔忪起来。
便连赵茹儿都有片刻失神,然而看着唐枝美艳的面容,却觉发堵:“哼,也要瞧瞧自己配不配叫人对你好。”
言外之意,却是唐枝空有一副好皮囊,连吃山楂都要侍女喂,凭什么叫男人依顺?
唐枝缓缓瞥过赵夫人、刘夫人等人:“有些人倒是贤良淑德,得到了什么?”
几人刚刚醒来,闻言再次陷入怔忪。是啊,她们得到了什么?自从男人升了官职,有了钱财,于她们有何好处?家中多了小妾,下人一日比一日多,打理着家务的同时还要分心平衡小妾。
男人有了钱,哪个没有几房美妾?孙夫人刻薄厉害,家中也有两个小妾。刘夫人性子软糯,家中小妾最多。便连赵夫人和吴夫人的家中也都有三四个不省心的。
“像郑兄弟那样专情的人,天下又有几个?”吴夫人干巴巴地道。
“自己都不对自己好,指望男人有什么出路?”唐枝扶桌起身,“指望男人回头,还不如指望母猪会爬树。”
郑晖仿佛当真生了气,一连五六日都没有主动与唐枝说话。唐枝也不去理他,每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倒是逮着两个说闲话的下人,回头便卖了。只见主母如此厉害,有下人不服气,仗着资历深厚便去问郑晖,郑晖却道:“一切都由夫人打理。”
下人们始知,大人和夫人只是闹别扭,并没有厌弃。
自那日参加吴夫人的宴会回来,唐枝便忙碌起来,这世道女人可以没有男人,却不能没有钱。郑晖是个混账,便让他混账去好了,有种他便留着荷语,永远也别与她说一句话。她自做她的生意,借着他郑千总的名头,在这雁城里头风生水起,无人敢惹。
就在唐枝一门心思打算开店面的时候,郑晖终于忍不住了,大晌午便回来,进门便道:“你同吴嫂子说了什么?”
唐枝挽着袖子,正在纸上写着什么,闻言抬起头来:“我说了什么?”
“你是不是教她如何管制相公?”
唐枝不由笑了:“且不论我说了什么,那是人家的家务事,你来跟我说是何用意?”
两人已有七八日没有正经说过话,每日见面只有短短的一餐时间,再见美人露出笑容,郑晖不由看得呆了。这些日子独睡书房,天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每日见到唐枝都想与她说话,又拉不下脸来。
此时只见心爱的人站在身前,面上露出轻慢的笑容,郑晖的心却“砰砰”地跳个不停。定了定神,放缓声音说道:“吴大哥今日跟我诉苦,说吴嫂子最近对他爱答不理,家里的小妾争宠,只差没有鸡飞狗跳,吴嫂子却也不管,每日忙些神神秘秘的事情,仿佛中了邪似的。”
“所以你就怀疑我?”
郑晖点头:“这些日子你们走得近,我也只想得到你。”
唐枝微微一笑:“不错,是我。”
那日宴上,唐枝识得赵夫人、刘夫人、孙夫人与吴夫人,这四家乃是与郑晖走得亲近的人,交好有利无害。而四位夫人当中,赵夫人严肃古板,孙夫人奸猾刻薄,刘夫人懦弱无主,唯独吴夫人圆滑精明,很投唐枝的缘。将开店面的事与吴夫人提了几句,吴夫人想要入伙,两人这才亲密起来。
至于给吴夫人出招,一来吴夫人很投唐枝的缘,又很有主意,教什么成什么;二来吴亮曾经得罪唐枝,唐枝也想看他被吴夫人作弄。
“怎么?你要押我向你的兄弟赔罪?”唐枝神情淡淡。
郑晖被这笑容打了眼,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你怎么会这样想?你是我的女人,莫说你没有什么,便是有天大的罪名,我又岂能押你出去?”
唐枝闻言,倒是怔了一下:“哼,花言巧语。”
“绝对不是!我郑晖从来不说谎话!”郑晖向前走了一步,“只要你是我的妻子一日,我便回护你一日。”
唐枝捏着笔杆的手抖了抖。郑晖此人,确然不肯撒谎。那日如果他撒谎,把钱袋藏起来,浑说身上没有银子,她也发现不了。此时说这样的话,可见也是出自本心。
郑晖只见唐枝垂眸不言,心中砰砰直跳,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那件事是我的错,我再也不会帮着别人欺负你,再也不会叫你受一丝腌臜气,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自从两人闹僵,郑晖每日都强忍与唐枝说话的欲望,得知唐枝常与吴夫人往来,几乎每日都去吴家坐上一盏茶的工夫,探问唐枝都说了什么,在做什么等等。当听到吴夫人转述唐枝的那句“他若是对我好,便不该叫我受一丝腌臜气”,整个人顿时一震,后悔不迭。
他何必为了一个贪慕他钱财的女人,而委屈他心爱的女子?
“荷语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这几日你便打发她出去吧。具体如何,你看着做主就好。”郑晖说道。
那日荷语让素儿请他过去,荷语趁机抱住他的腰,便将他心中最后一丝美好打破。如果她当真是善良女子,必不会做出这种容易使人误会的事来。而她不仅做了,还试图给唐枝穿小鞋,真正使他恼了。
唐枝放下笔杆,微微后仰,抬头细细打量他。只见他目光清正,一片坦荡,心中微微点头。话锋一转,问道:“听说荷语前几日给了你一包衣物?”
“是。”郑晖答道。
“拿来。”唐枝摊手一伸。
郑晖略一犹豫,便叫下人去拿。
不多时,下人提着一只青缎包裹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唐枝挑开包裹,露出里面整整齐齐叠好的衣物,只见针脚细密,布料柔软,显然是精心缝制。
唐枝扭头唤来秋雁:“去拿剪刀来。”
郑晖愣了愣,不及问出口,便见唐枝接过剪刀,拿起一件袍子便剪了上去。顿时间,利刃剪碎衣物的声音响起,精致的衣物碎成片片布料,看得人心痛。
郑晖眉头一皱,落在唐枝眼中,停住剪刀,抬眼问道:“舍不得?”
“太浪费了。”郑晖实话实说。
“浪费?我就爱扔银子听响儿!”唐枝说着,又是一剪刀,将缝制精致的嵌着宝石的腰带拦腰剪断。
郑晖皱了皱眉,虽然不忍,却没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唐枝挥动剪刀,一下一下将包裹里的衣物剪碎。虽是荷语做给他的最后的纪念,然而到底不过是些衣物罢了,不值得为此惹唐枝不快。
“出气了?”待唐枝放下剪刀,郑晖开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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