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暖光沿着他的背影镶了一圈:“如果你一直在家里,现在多半逃不出长安……还好,你还有一手功夫,就算没有家人照应,这样的乱世里也还活得下去。活下去就最好了——去南边吧,别回长安。”
“……”我莫名鼻子一酸,没流泪,却觉得有些什么东西生生从心里头被挖走了,留下血淋淋的伤口。难道我又要和他们彻底分开了么?那这一走,又是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上一次是失去记忆,但至少还知道他们都好好的都还在,而这一次却是战乱,更加不可预测,无法抗拒……这次切断了自己和家人的纽带,说不定就意味着生离死别。
四哥终于转过身,看着我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从你回来,我这做哥哥的,就没好好对过你,刚才还冲你发了脾气……大概因为你一回来就是个大姑娘了,不是当年的小妹子,也不会再哭着闹着要我陪你玩……是我没做好了,先和你说声对不住。若是平了叛我还活着,你记得回来见我。若我战死了,你也别怨我之前没好好待你,行不行?”
我顿时失措,半晌才挤出一句:“你这不是咒自己吗?”
“不是咒。”四哥道:“我知道安禄山的部下是什么样的,也知道……也知道现在咱们的官军是什么样,这仗真不见得能打赢。就这襄州城,我也没想过一定能守住的。襄州比洛阳如何?这里的士兵比天策如何?”
提到天策,我分明感到自己的脸不由自主地轻抽了一下。四哥想也注意到了,话音戛然而止,顿了顿才又接下去:“东都城破,天策军卒大部分战死——你要知道,真要是跑起来他们能撤得最快,如果是襄州城……这里的士兵跑都跑不掉!七女子,你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了吗?我不打算能活着回长安,只求襄州城能守一天是一天……但如果我们打败了,我还是希望那些军中的弟兄们都能活下来……”
“我也相信,天策府的将军也和我有一样的信念。”他叹了口气,顿了一刻又道:“我打听过,天策府遇难的军士名单里没有他。如果你遇到他,你们觉得时机合适,就成亲吧。我原想亲自给你挑个好夫婿,可在长安时总归是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如今事态仓促,再去看别人也来不及。陆慎……也不错,就他也可以了。”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我既尴尬又难过,声音小得堪比蚊子叫唤。
“因为我不见得还有机会和你说这些话。七女子……从小你就是最不让人省心的,所有的麻烦都是你闯的,但从现在起,”四哥的声音越来越轻松,但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我们不会有机会再担心你了,你闯了祸,得自己应对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我沉默半晌说不出话,胸口却烫得要命,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叫出来:“别用这种讲遗嘱的口气说话不行吗?不要吓我不行吗?仗还没有打!说不定根本就不会打过来!你……四哥,你还没子息,你怎么可以就打定主意去战死?”
“子息?老六有就够了。”四哥摇摇头,竟然笑起来了:“你还不放心他吗?有他在虞家绝不了后,我要是真活不到打完仗的时候,让他过继一个给我就是了。”
我觉得这句话肯定是哪里有问题,但我整个脑袋都在嗡嗡地响,什么都想不清楚,只一个劲儿地摇头。四哥倒也不再说更多——其实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说的话本来就是遗嘱一样的存在啊。
过了好久我终于理清了他的意图,理解了他每一句话背后潜藏的真实含义——他说襄州城难守,自是要我离这里远远的;说对不住我,多半是想将之前的事儿给我做个交代;提到小陆,还说许我们成婚,那自算作是虞家家长的意思,那样我若真与小陆一起,不管过程何等草率,都有了名正言顺的家长之命,倘若小陆对我的影响真有那么大,就冲着这一点,即使虞家倾覆我也还会努力活下去;至于说他若活不下去就让六哥过继个孩子给他——试想,一个人若是连香火都不在乎了,还有什么能诱惑他畏惧死亡?
想清楚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回到冰魄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呆着,半夜的时候推开窗子看外头皎洁月光,突然就哭了出来。
我从这里出去,最后还是回到这里来,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找不到家的小女孩,但却成了个没有家的人……长安我不能回去了,家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至于四哥,他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了,再能有什么指望呢?
今日的孤寂落寞,远比当年更甚……流离失所的悲苦,如何抵得上国破家亡?前一样还有再团圆的希望,而后一样……
抛下家里人不说,就连从前一直在我身边的师父们,如今也都不在了。
受受师父说是陪朵酿师母回苗疆探亲,可回来的路上却被蜀郡太守派人拦住了。北方一乱,那个太守立刻就对南方也提高了戒备。于是受受师父一个中原人居然被当做奸细间谍,禁止进入蜀郡的地盘,现在他们正艰难地绕路前往岭南,打算从那里折回。而在我从长安逃出来的时候,一个疯狂的女人跑到长安去了,这个女人就是我亲爱的道姑师父。好吧,不管她去长安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念头,但现在她确实是被困在那座大城里头了……是啊,城墙关不住她,可是情郎呢?就为了那段感情啊,明明救唐雪燕的时候就该截断的感情,她还是跑过去了。
于是我到得冰魄的时候只有唐雪燕。她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小城娘窝成一团在她膝盖上打着呼噜。暮春被树叶遮挡的阳光斑驳,投射下来,唯有这一刻,是我这几日以来见到的唯一温暖。
那时我还笑了出来,心里酥酥软软,跑上去拍醒她打了个招呼。可当唐雪燕把二位师父的事情告诉我的时候,我真的就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我在她旁边的一个杌子上坐下,低声道:“我是不是太胆小了?师父为了尉迟都可以呆在长安城,我……我家人都还在长安……”
“我知道。”唐雪燕抬起眼皮望了我一眼:“你这样才正常,似初那叫痴傻!她跑到长安去能改变什么?再多一百个她也拦不住那么多叛军!找死的妞儿。”
“她……她死不了吧?”
“哦,要说逃命呢,她自己是死不了。但是她那个,那个金吾卫将军叫什么?那男的要是出了事你觉得似初还回得来么?”唐雪燕叹道:“人啊,为了情,就是会干些傻事儿出来——不过看起来你还好啊,七虞,慕容姑娘和我们说你跟天策的一个校尉有一腿儿?你还……”
“……什么叫有一腿儿!”我原本满心的忧愤立马被这个词给点燃了,几乎是咆哮出来:“这词儿什么意思!”
唐雪燕眼皮一跳:“哦,我说错了——有些情愫,这总对了吧?要说你居然还算得上稳重点儿——这千军万马冲锋啊,武功再高都给你踏成肉泥了,真不知道似初怎么想的!她去能救得了谁呀?”
“我倒也想不稳重!”我恨恨道:“我娘死之前不许我回长安,我哥哥不许我待在襄州,陆慎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你说我除了回来投奔你还能怎么办,我怎么能不稳重?!”
“他们说不许你就不去了,可见还是真听话的。”唐雪燕居然笑了:“不过,我要是告诉你那陆校尉在哪儿,你敢不敢去把他给我骗回来?”
“……啥?”
“雍丘。”唐雪燕眯着眼,轻声道:“他在雍丘。叛将尹子奇几万大军往那个方向压过去,他若还留在那儿,定无玉全之理。”
“……我不懂你的意思!为什么你突然让我把他——骗——过来?你有什么诡计?”我总觉得那个“骗”字让我心里惶惶。
“哎呦!诡计!七虞你这么说话可是太伤人心——要他活着,这非常重要。”唐雪燕嗔怪着说完前半句话,讲到后半句时便突然不笑了,她抓了已经睡醒正在伸懒腰的小城娘放到地上,肃声道:“所谓‘骗’,是因为你若不用非常的手法这家伙肯定不会离开战场跟你来的,明白么?怎么把他弄来是你的事!难道你愿意看着他战死雍丘吗?再说……我还有些自己的事情,很想,也必须——问个清楚!”
我从来没有见过唐雪燕这样的表情。当她说到“问个清楚”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周围的那温暖的空气都凉了下来……她话音坚决,里头的意志,竟像是不可违改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修文的时候改了唐雪燕的戏份……
性别神马的以后再说吧。咳。
恢复日更了,请妹纸们温柔虎摸。
☆、第三十六回
最后我还是答应了唐雪燕。
不能说这完全是为了执行首领的额意思,事实上,就算她不让我去雍丘,只要透露给我小陆的所在,我都还是会想去的。
我知道在这种准备打仗的时候把军人从前线上弄回来的主意非常的不正经,说是自私也好,说是缺德也好,甚至说是犯罪都行——这些罪过哪里抵得上人的生命重要?当然,我也知道他们做军人的战死疆场是为了保护更多人——可是,我的父亲已经战死了,兄长也还在前线上等待敌人的攻击,母亲也算是间接地因了这些事情而自尽。我失去了那么多,难道上天不能给我一点恩德?
——我想让他们活着。
既然襄州是不能去了,去雍丘一趟大概也不会有多危险。我觉得就算我一万个不幸的碰上了叛军,要保护自己的能力我还是有的,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保护不了自己,逃命也还是可以的吧。
那时我觉得自己做出这样的预测已经是底线了,但当我真的到达雍丘的时候,才终于意识到——我能做的也就是保护好自己一路逃命而已。
我到达雍丘的时间确实够不合适的。出发时唐雪燕还告诉我那边张巡还在抵抗叛军,可等我到那儿了,官兵已经一路撤到了睢阳。
很不幸,我没有打听好,我跑过头了。
当我登上一座小山包,刚好发现下头有一支军队在前行时,确实是极为兴奋的。我以为安禄山的叛军既然是来自北方的胡人为主,那么第一眼看上去怎么也得有几个穿着貂裘皮铠的,而山下的军队却清一色着中原式样的铠甲,自然是唐军无误。至于我为什么没见过这种配色,大概是因为他们属于某个节度使的管辖……
真的,当时我的想法就是这么二,二得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惊心不已——我扬了马鞭,正打算抽下去的那一刻,风将他们的军旗吹展开来——上头分明写着一个“燕”!
叛军!
当我脑海中闪过这个词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收手了。几股皮条结成的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马一声长嘶,沿着山坡便冲了下去。
这声马鸣也惊动了那些叛军。然而许是我来得太快,他们非但没有朝我射箭,甚至连队形都没有来得及乱,我便已经冲进了人群之中——且喜他们人还不算太多,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