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祖突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发出一声叹息,说:“你刚刚说的和马思敏所言相差无几。这迁都北平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了。”稍顿,他说道,“你的糕点朕也吃了,你就回吧。”
踏出乾清宫,凤歌抬起头,眯起眼看了看天空,天空一片灰色,她又低下头,却看见几步之遥的石阶下站着马思敏,马思敏那俊美的面容仍旧清冷,在和她视线相接时,那张脸上突然泛起一缕暖暖的笑。她也笑了,却感觉自己的心是那么凄凉。
☆、第三十五章 君心难测(下)
凤歌慢慢步下台阶,经过他身边时,她轻声问:“你还好吧?”
马思敏的视线一直停在她身上,贪婪地看着她,越看内心越酸楚,他轻声答:“都还好。”
“可你瘦了,显见没有好好吃饭,也没有好好睡觉。”凤歌端详着他,说。
马思敏温柔地说:“你也没能好好照顾自个儿,但我总比你好。”
凤歌慢慢伸出了自己的左腕,左腕上的同心结仍旧,她又从怀里取出那块玉锁,说:“有它替你陪着我,就没什么不能过下去的。”
凤歌那粗糙的手指却触痛了马思敏的心,他的眼里浮上点点泪光,他伸出左腕,那同心结还在,却已褪了色,不复当初的鲜艳。
两双眼,无语凝噎,纵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王安的声音插进来:“马大人,皇上宣你觐见。”
马思敏低低对她说了一声:“你多保重。”
她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头,只怕那一次回眸会让自己彻底沉沦,也许她和他这样分开,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路过坤宁宫,只见宫门紧闭,门前的两株梧桐树已叶片凋零,难掩阵阵萧瑟,凤歌止了步,秋风卷起她的裙裾,想着徐皇后在世时的热闹,再看如今的冷清,好似一场南柯梦,凤歌唏嘘不已,明成祖的好生之德也将像这坤宁宫的喧嚣一样随风而逝,从今后留在世上的只有一个嗜杀的君主。
十一月,深秋。《永乐大典》修成。
狂风曼卷,树叶婆娑。
明成祖在华盖殿论功行赏,郡臣们的恭维使他不禁有些飘飘然,他转头看着马思敏,说:“马思敏,你协助姚广孝、邹辑和王景编撰永乐大典当属大功一件,朕会重重赏你。”
马思敏从班列站出,垂头恭恭敬敬地说:“皇上可是真要赏赐微臣?”
明成祖笑道:“朕说过的话自然算数。”
马思敏慢慢地从袖筒里拿出一份奏折,双手平举过头,仍是恭敬有加地说:“臣所要的赏赐都写在这里。”
明成祖说道:“原来你早就想好要朕赏赐了,还写了索要赏赐的折子,整个朝中上下就数你马思敏花招最多,王安,你把他那折子拿过来。”
王安应了一声,微笑着走下石阶,走到马思敏面前顺手拿过那份奏折然后双手呈到明成祖眼皮底下,明成祖打开看了那份奏折上的内容,眼中闪过一抹阴郁,脸色沉了下来,转瞬他放下折子,不动声色地说:“朕知道了,众卿可还有其他的事要奏报?”
马思敏回到班列中,斜眼瞥见明成祖脸上那如墨的阴郁,心中极是不安。
散朝之后,空旷的大殿只剩下马思敏和明成祖以及王安三人,大殿里骤然多了几分压抑和森然。
马思敏仍站在原地,明成祖的双眸紧紧盯着他。
时间在一番难耐的沉默中缓缓流逝。
半晌明成祖才说:“马思敏,凤歌之事已经与你不相干,朕会另外为你赐一门亲事。”
马思敏答道:“皇上答应过要赏赐微臣,臣也只有这个心愿。”
“难道你就不怕朕会办你个欺君之罪将你流放千里?”
“臣相信即使再有异心之人在浣衣局里也会磨得斗志全无,皇上向来以仁爱治国,泽被天下,凤歌的身子已经嬴弱,如若她死在宫里,晋王必定无所顾忌,再则……”
“朕不想再听你那些危言耸听之辞。”
马思敏思考了一下,才下定决心,说:“臣听说晋王曾在赵王府中住过些日子,臣担心两位殿下易受其蒙蔽挑唆。”
明成祖气急败坏地扫光案上的折子。
殿门外,朱高煦的嘴角嗿起一丝冷笑。原来他见明成祖单单留下马思敏,便偷偷站在大殿门外偷听,听到此,他拔腿便往浣衣局跑。
走到浣衣局,两名锦衣侍卫便拦在他面前,喝道:“大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朱高煦二话不说,抬腿狠狠踹过去,一脚一个,正中那二人胸口。
☆、第三十六章 汉王的拯救
凤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把一件衣服晾在杆子上,又俯身去木盆里取另一件已洗净的衣服,她的眼前一黑,头不听使地晕起来,她最近时常头晕目眩,浣衣局里的管事得知她已无望离开,便对她态度粗暴凶狠起来,常常拿着棍子打在她身上,她身上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凤歌双手撑地,闭上眼,身子摇摇欲坠,心想自己今日又少不了被管事一顿打骂。
突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来,一只温暖的大手有力地拉着她的手,喊道:“凤歌,快跟我走。”
凤歌不情愿地撑开眼皮,这才看清来人竟然是朱高煦,朱高煦一脸气急败坏,又怒气冲冲。
“奴婢见过汉王殿下。”她想行礼,却脚下一软,竟然坐在地上。
朱高煦见她那样子,呆了,满脸痛惜,他抱起她,怒吼道:“这里谁是管事的?”
浣衣局管事匆匆过来,朱高煦一见她,便连踢几脚,边踢边嚷:“你这没眼力阶的东西,你不知道她是谁么?好好的一个人交给你,这才多久没见就变得连老子都认不出来了。”
浣衣局管事吃痛却不敢呼出来,连声赔不是。
“爷有要紧事要办,回来再找你。”
他抱起她就往门外走。
管事怯怯地说:“殿下,没有皇上的圣旨,你不能带凤歌走。”
“老子这就杀了你,看你还敢不敢挡老子?”
管事连滚带爬地走到一边去。
等凤歌的头晕症状消失,他们也离开了浣衣局很远,凤歌说:“殿下,请放开奴婢。”
朱高煦见她脸色稍稍好转,又觉得实在不妥,便把她放在地上。却仍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汉王殿下,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凤歌轻声问。
朱高煦说:“还能去哪里?你马上跟我去见老头子。”
“好好的,你带我去见皇上做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朱高煦拉着她的手大步往前走。
凤歌边跑边拼命挣扎,说:“汉王殿下,你如果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跟你去见皇上的。”
朱高煦停了下来,显得很不耐烦,他暴了一句粗口,才说道:“凤歌,你如果想离开浣衣局,那就什么都别再问。”
一路跑进乾清宫。
朱高煦冲正坐在椅子里一手扶额、闭目养神的明成祖跪下,说道:“老头子,请你为我和凤歌赐婚。”
凤歌惊愕地看着朱高煦,又看看明成祖。
明成祖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射向凤歌,说:“凤歌,你是不是想嫁给高煦?”
“皇上,奴婢不敢妄想。”
明成祖似有所思,轻轻哦了一声,接着他伸出一只手指着朱高煦,吼道:“混账东西,你母后才去了几日,国丧家丧之中,你心中不见一丝一毫悲痛,反想着娶妻纳妾,你还不给老子滚回去!”
凤歌心想,明成祖本来就是一位“马上天子”,颠沛半生,戎马半生,几乎没有多少时间固定下来读书识字,他对文人从来是既看不起又畏惧,许是朱高煦惹怒了他,所以他就暴露出他最真实的本性来。
朱高煦从地上站起来,说:“老头子,你不想把凤歌还给马思敏,你又不想看见她,那我娶了她不正好让你眼不见心不烦。”
“混账东西,你说话越来越不像话,凤歌读过书,你连《三字经》都还没读完呢。”
朱高煦吭吭哧哧着,涨红了脸,突然大声答道:“我不识字又怎么了?皇爷爷在世的时候认字也不多,他还不是打下了江山?那些学问大的人还不一样听他使唤?”
“小子,你难道还没听清凤歌刚才说的什么?难道还要老子再重复一遍么?”
朱高煦并不惧怕明成祖发怒,反而嬉皮笑脸地说道:
“老头子,那是你把她吓住了,我就不信她不肯做我的王妃。”
朱高煦又笑嘻嘻地对凤歌说:“凤歌,你不要怕,你老实对爷说,你是想和爷在一起的吧?”
“汉王殿下,凤歌自问资质平庸,没有一处可登得大雅。”
“凤歌,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别人都怕事,都怕爷,只有你肯和爷吵嘴,爷身边那些人无趣得紧,如若你肯跟爷走,咱们仗剑走天涯,别说老头子如今让我去云南,就算让爷去没人的地方我都愿意。”朱高煦显然没料到她会那么回答,但他眨了一下眼,便仍旧笑得如朵花。
朱高煦的眼神是热情而真诚的,可凤歌却不那样想,她认为那仗剑走天涯也不过是他兴起说说而已,如若朱高煦真有那般洒脱的性子,他岂会同太子为储君之位争斗多年?
凤歌摇了摇头,不语。
朱高煦很失望,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悲凉来,接着他躺在地上,无赖地说:“老头子,我就这么一个条件,你答应我,我就乖乖去云南就藩。”
“朱高煦,老子朱家八辈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快给老子滚出去。”明成祖的脸气得青黑,额上青筋直冒,他把手中的一只茶杯狠狠地掷在地上,指着门外厉声喝道。
朱高煦充耳不闻,仍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明成祖气得浑身发抖,咆哮如雷:“来人,来人,快把朱高煦这小子给我拖出去。”
两名太监推开门走进来,凤歌去拉朱高煦,朱高煦才翻身从地上跃起,嘴里咕哝道:“走就走,老子走了,老头子你以后再遇到什么麻烦,你可别后悔。”
“你……老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催命的东西?”
出了乾清宫,朱高煦把一柄短剑塞进凤歌手心里,低声说:
“如今看来爷救不了你,老头子根本不愿意多看爷一眼,这柄鱼肠剑还是爷第一次打了胜仗,老头子赏赐给爷的,你正好把它拿去防身。至于浣衣局那里,爷会去给那管事说说,往后爷再另外想法子救你出去。”
深深的落寞从朱高煦的脸上浮现,仅眨眼之间就被平静掩饰下去。再看时,他又是一团和气,仿佛刚刚的一切从没发生过。
凤歌才刚回到浣衣局,一道圣旨就传过来了,那是一道把她从浣衣局解救出来的圣旨,也是把她困在宫中的桎梏,那道圣旨使她变成了明成祖身边的女官,后宫里识字的女子不多,明成祖为了给枯燥的宫廷生活增加乐趣,便从全国招了一些识文断字的女子进宫封为女官。
☆、第三十七章 御前女官
当凤歌穿着一件水蓝色的广袖襦裙以女官的身份站在乾清宫门外,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自从接到圣旨,她就跟着一名老宫女学了一个月的宫中礼仪。凤歌伸出右手轻轻捋平长袖上的褶皱,抚顺腰间系着的一条由蓝丝线编成的宫绦,再认真审视了一下,确定已周正妥当,她才开口说:“奴婢凤歌求见皇上。”
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既能让里面的人听得清楚又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