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微有器物相碰的声音飘至耳际。宛遗辛循声而去,水汽愈浓,烟气迷离,竹林的尽头,一泓绛色沉翠湖。
翠菂园的中心,是一个大湖。而这个听竹小筑,处于翠菂园的僻静一隅,在湖的一个拐角处,不易为人所发现。
宛遗辛又向前数步,只听得那声音是玉石相碰之声,轻微,却清脆。
他微微探头,只见临湖柏树下一个女子坐在石几边上,只露出一张侧脸对着宛遗辛,修长的手指拈着一个玉杯放到唇边,细细品着杯中的佳酿。她的乌发垂及腰际,连着她的一身黑衣,一起融入无尽的黑暗中,只有发上簪着的青玉簪在幽幽地泛着微弱的光。
宛遗辛脑中只剩了四个字:清淡出尘。
不知是仙还是鬼一般,尽管一身的黑衣,却掩不住那种淡然而带着一点忧伤的气质。那忧伤的侧脸,似乎与落尘忧伤的时候有点相似。她是这里的侍女吗?
“姑娘……”宛遗辛犹疑着唤了一声。
黑衣的女子轻轻转过头,目光像是月光,注在宛遗辛身上。她的样子真的很普通很平凡。阿尘一向是明艳的,就如她的生母一般,尽管宛遗辛从未夸过她的容貌。这个女子的容貌甚至比不上冉漱瞳或者木如兮,就像是那种在杭州城里一抓一大把的女子。但是在这样黑的夜里,这样暗的湖边,此情此景此人,显得分外的和谐,安详,与宁静。
“公子迷路了吗?”黑衣女子开口了,语气也淡得像她这个人,只是声音微微沙哑。
宛遗辛被她一眼看穿,不禁有点尴尬,“是……”
“既然到了湖边,不妨一坐,欣赏湖景。”女子淡淡道,“待会儿我带公子认路。”
宛遗辛于是讷讷地坐在女子对面。女子仍然拈着那只玉杯,“只有一只酒杯。”
“只有一只酒杯。”宛遗辛茫然地重复一遍。
“病人是不能喝酒的。”女子的目光仍是淡淡。
“呃,那个没什么……”宛遗辛慢慢地说,又看了女子一眼,再看一眼,然后忽然发现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这个女子的眼睛,竟然和郁落尘的很相似,除了眼神更冰一些。宛遗辛与郁落尘吵架的时候经常互相瞪着对方,对郁落尘的眼睛再熟悉不过了。“那个……我……我有个朋友和姑娘很像,但又有点不太像……”
“哦?”
“呃,冒昧了……我……”
“是落尘吧?”女子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不只是你一个人这样说。我习惯了。”
“啊?”宛遗辛吃了一惊,
“还有谁?”
“夫人。”
“夫人?莫非真是当年的江湖第一美人江浸月?”
“嗯。”
“阿尘和夫人……算了,我还是别说了。”宛遗辛苦笑。
“你是想说他们是母女吧?我可以告诉你,”女子一撩耳际的发丝,“他们是。”
宛遗辛愣愣,“啊,呃……我无心去探看别人的隐私……我……”
“足够了。”女子又慢慢地斟了一杯酒。
“啊?”宛遗辛又是一怔。这是什么意思?不过看样子这位侍女也不想说,他只好转换话题了,“为什么夫人要救我来这里?”
他想着敢做主把他救回来的,肯定只有夫人了。
女子微微摇头,“你是夫人的客人,她稍后会见你的。”
“哇,你们不怕我在这里会被你们的舫主抓去千刀万剐?”
女子语气还是淡淡的,没有半点波澜,“分花小廊的这一边,舫主不会踏入半步。”
“那么说他们是分居了?闹矛盾了?”宛遗辛开始胡思乱想胡言乱语,“那么林钟救我的话那他就是夫人这边的人,看来你们内部还分派……”
女子淡然地听着他的胡说八道,面无表情。
“对了,姑娘你见过林钟了吗?”宛遗辛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林钟?”
“是啊,萧倾说是林钟救了我的,但是两次我都只见过背影啊。”
“嗯。”女子的语气淡得不能再淡,以至于宛遗辛很想狠狠地把她拽起来。
“林钟是怎么样子的?”宛遗辛忍住心中的郁闷,目光炯炯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对方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幽幽道:“她是个女人,就是一般女人的样子。”
幸好宛遗辛没有喝酒,否则他绝对会一口酒喷在面前这位淡雅女子的脸上。还有比这句话更废话的吗?竟然还要想那么久才能回答?天下不是男人就是女人,当然如果有人强辩的话那还有人妖,但是有这样子来描述一个人的吗?
不过芙蕖舫第一杀手竟然是个女人,倒是有点意思。江湖上莫说林钟相貌,便连性别都不甚清楚,如今却被他宛遗辛打听到了啊哈哈哈……
这几天不喝酒宛遗辛的脑子重又变得灵敏了,忽然想起了南吕那次那句愤懑的“林钟在有些方面,也未必及我”,不禁更加好奇。
于是宛遗辛摸摸鼻子,死皮赖脸地问:“我是说,她长什么样子?”
女子又淡淡地看他一眼,“就长我这样子,没什么特别的。”
说了等于白说……莫非这里的
人都和林钟有嫌隙,说起林钟语气都不太热情,人家分明是你们芙蕖舫里除了舫主外最有名的人物啊,不过也不排除嫉妒的可能性……
宛遗辛忍住在女子面前翻白眼的冲动,不过已经是为之气结了,看来以后走江湖还是不知道谁是林钟啊。
“林钟不是杀手吗?为什么派她去救人?”宛遗辛决定放弃对林钟的长相的好奇,但随即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若说芙蕖舫里谁能胜得过花非花又不让人发现,那自然非林钟莫属了。
但是女子却很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杀手不杀人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何况你是夫人的客人。”
“她怎么成为芙蕖舫第一杀手的?是杀了很多人吗?”宛遗辛正在没话找话说,因为他发现这个黑衣女子还没有带他去认路的打算,而他现在正闷得慌。
“因为她没有固定的杀人方式,江湖上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师承来历武功招式,也不知道她会在何时何地出现。越是未知的事物,越让人感到恐惧。若是像黄钟太簇他们,江湖上已知其名号,兵器又太过明显,他们反而难以动手了,而且恐怕早已经有人想要除掉他们了。”女子说着淡淡看了宛遗辛一眼,弄得宛遗辛有点尴尬,“夫人说过,容貌普通没有专门兵器的人最适合做杀手,他们即使是在大街上杀的人,旁人也难以一时认出来,又容易在下手之后全身而退。”
宛遗辛自打和她说话,第一次听她说那么长的话,虽然声音委实不怎么好听,“嗯,你们夫人讲得很有道理啊。如果像那几个杀手那样,一出去就被人认出来了。对了姑娘,我们讲了这么久,还没有请教芳名呢?”
“哦,我忘了说了。”女子淡淡地倒出最后一杯酒,她喝了一壶酒却毫无醉意,让宛遗辛微微妒忌,“我叫林钟。”
“什么?你说你叫……”
“林钟。”
“哇!”宛遗辛整个从凳子上跳起来,跳开了两步,瞪着那个淡然出尘的黑衣女子。那女子也抬头淡淡地看着他。
“林林林林林林钟?你说你是林钟?姑娘你别和我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女子悠悠地喝下那杯酒,语气淡淡,似乎浑然不觉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可怖的事情,但眼里的一丝笑意却掩藏不住。
宛遗辛整张脸都扭曲成了狸猫状。他竟然和林钟一起谈论林钟,而且这个林钟还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的问题,显得他像一个笨蛋!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看来这个女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无聊冷淡,她懂得幽默,会开
玩笑,还是那种很冷的玩笑!果然杀手是不好惹的,不仅会用刀剑杀人,还可以不动声色用三言两语杀人……
“林钟带公子认路,公子请随我来。”林钟收拾了桌上酒壶酒杯,站起来很自然地拉住了宛遗辛的袖子,有意无意地强调了“林钟”两个字。
宛遗辛忿然地看着林钟,为了怕她把自己丢在这里,只好忿忿地被她拉着走。
另一旁的一棵柏树枝丫上,一个人微微摇着折扇,湖光荡漾中映着他的眉眼如画,笑意媚然,自是萧倾。他袖中揣了一个玉杯,本来是来与林钟饮酒的,却看了场热闹。
唔,看来宛遗辛遇上对手了。萧倾笑得更开心了。
“咳咳,林钟姑娘好早。”宛遗辛记忆力极好,昨晚认清了道路,今天起床出来闲逛,在一个周围丛竹茂盛的秋千边上遇到林钟,隐隐觉得头痛。
林钟还是一身的黑衣,坐在秋千上轻轻地荡着,那秋千的横木比一般秋千稍长,坐两个人都可以。“来了正好。”
宛遗辛对昨晚的事情已经认栽,但是林钟脸上冷淡眼中含笑的神情还是让他觉得有一点亲近的。“林钟姑娘找我有事?”
“帮我推秋千。”林钟道。
宛遗辛一个头成了两个大,刚才生出的一点亲切一下子变成满腔的郁闷。她这又是想什么?她可是杀手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还要人帮忙推秋千?
“你的右手受了花非花的一掌麻软无力,需要恢复。还有,不要对我翻白眼。”
宛遗辛的白眼翻到了一半赶紧恢复正常眼。他明明站在林钟后面,林钟怎么知道的?果然杀手很强大,万万不要惹。
宛遗辛悻悻然地去推秋千,顺便想套问一下芙蕖舫的情况。一推之下,只觉得秋千极重,一阵酸痛使他右手一缩。这丫头竟然用了千斤坠!
宛遗辛暗吸一口气,一伸手把秋千推得老高。林钟的黑裙在半空荡起,衣袂翩跹。
“为什么总是穿黑衣服?”宛遗辛问,“杀手的习惯吗?”
“我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人,穿什么没有人会看的。”
“那像现在这样,有客人来了,像我也会看啊。你一身黑衣服再加上一脸的冷若冰霜的样子,自己心情都不好。”
“心情?在这个地方,没有人会管的。我是杀手,也是夫人的侍女,只用奉舫主和夫人之命前去办事。南吕夷则他们也一样。”林钟被宛遗辛推得高高的,却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把一缕头发撩回耳后。
“这样生活你们真是好闷啊,就像一个傀儡一样,被人摆弄来摆弄去的。”宛遗
辛忽然有点同情这些被江湖人痛恨的杀手。
林钟好像微微侧了侧脸,然后淡淡说:“也许吧,我们不只杀人,还要为主人办一些不方便他们出面的事情。但是我们也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杀手并不全是无情的,不可能有完全无情的杀手。若是真正没有情感,那只是会看着他人的生死而置之不理,而不一定会轻易杀人。正是因为有情感,要护主,爱过恨过,他们才会为了心中所执着的东西产生杀气。”
她顿了顿,又道:“我们十二个人,都经历了很多东西,有的是为了替妻子复仇,有的是为了忠贞,这些外人都不曾知悉。其实我也曾在这园子外遇到过各色各样的人,为他们而喜而悲,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也曾遇到过……”
她忽然不说了。宛遗辛推秋千的手也慢了下来。他觉得他知道林钟想说什么。她遇到过一个让她深爱或者是深爱她的男子,但是也许是她的杀手身份,让她不得已选择了放弃。宛遗辛看着面前这个杀手的背影,她相貌普通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