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女子,就算是嫁了人,也不愿这胜雪的肌肤上留下一条蜿蜒丑陋的疤痕。
“哎……这点老夫不敢保证,只能尽力而为了。”
躺在锦被下的公仲孜墨将太医的话字字句句听得清清楚楚,如烙红的铁,印在他心上。
太医给晔謦翾诊治完毕,医女给她包扎好伤口,王嬷嬷和喜桂将他们送出房后,这夜再没回来。
一夜惊魂,一夜喧闹,终恢复一室安静。窗外的蛙声知了声也静了,夜静得只听见烛台上蜡烛燃烧似有似无的噼啪响声。
晔謦翾掀了被子下床去,公仲孜墨伸手要去拉住,情急牵动身上的伤,痛得闷哼着放了手。
听着锦被里传出疼痛的闷哼,她身体顿了下,复朝前迈着步子。
屋里听不见她任何声音,他心担得突突地跳,顾不上身上的痛,也掀了被子起身,腰上的伤不比手上,起身时牵动着伤口的痛足以将人痛晕过去,他硬是咬紧了牙关挺了起来。
“受了伤也不安生吗?就这般纯心叫我不安心吗?”
她端着托盘撩了纱幔莲步轻迈着进来,言语间少了敬语,多了几分哀怨。他知道,她这回是真生气了。
他坐在床上不动,不说话,咧嘴笑着,看着她接下来的所有动作,将她接下来所有的娇嗔怒骂暖暖地纳入心里,仍旧笑而不语。
她将托盘放在床前,低头伸手去看他的伤。雪白的亵衣上透出淡淡血色,让她的眉心不得不紧紧地蹙起。拉开他的亵衣,原本该是雪白的白布条上,被鲜红色彻底替代。
“叫你折腾,看这伤口……渗出血来了。”
她小心的换掉白布条,替他清洗伤口,给他上药,让后再仔细地重新地为他包扎上,一连串动作很是专业,比喜桂的手艺好太多,哪怕是医女,她也毫不逊色。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包扎得整齐的白布条,突然觉得很漂亮,胜过人间多少锦衣华服。
她自顾自整理好床前地上所有的污物和药品,端着托盘转身就要出去,被床上的人一把拉住,拉的是她的右手。
“娘子……”
她挣了下,身上有伤,没敢用力,他也顾着她身上的伤留了力,结果,两人纠缠着,谁都没能挣脱谁。她背对着他低头站着,留给他倔强的背影。
“翾儿……”
漆黑的夏夜里,这一声软软的翾儿,生生叫进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翻滚着,牵动着她全身上下最脆弱的那些神经线,此刻,任凭她如何倔强,也忍不住心头那腔酸酸甜甜的泪,喜忧难辨。
他不曾如此叫她,就连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他也不曾,这夜他叫了两次,情动的叫着,比“娘子”叫着顺口。
见床前的人未动,他挪动着靠前,两只手将她转过来。她仍低着头,脸上梨花带雨尽是泪。他只觉胸口发紧,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她手中的托盘打翻了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
“翾儿,你刚才吓死我了。”
“怎地就是我吓死了你?明明是你吓死我了。”
记忆中,除了月信她没见过血,当看到鲜红的液体从他身上汩汩地流出,她从不知红色能如此骇人,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他了。
“翾儿,刚才为何如此?我的傻姑娘,怎地如此傻?”
他紧抱着她恨不得将她揉入体内,从此再不分开。
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彼此的心紧贴着,她可以清楚感觉到那里,他同样加速的心跳,原本满腔的怒气,早在他那一声“翾儿”里化为乌有。
“夫君可听说过公无渡河的典故?一个披散白发的疯颠人提着酒壶在河边奔走,眼看那人要冲进急流之中,他的妻子追在后面呼喊着不让他渡河,但还是赶不及,疯癫人终究被河水带走了。他的妻子坐在岸边拨弹箜篌,唱起《公无渡河》:‘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其声凄怆,曲终她亦投河而死。后人将这段悲怆的曲子编了名字叫《箜篌引》,自此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流传下来,为后人所传唱。当时君死妾何适,遂就波澜合魂魄。愿持精卫衔石心,穷取河源塞泉脉。君生我生,君死妾相随。”
好一句“君生我生,君死妾相随”,公仲孜墨此生再没有听过如此美好的话,这世间竟也有这样一名女子,愿意为了她连性命都不顾了。
“子皙何德何能,能娶到翾儿如此贤妻?上天待我,不薄焉!”
她在他的怀抱里幽幽地抬起头来,“子皙?”
他细长的眼睛看着她,湿润里带着笑,“娘子有礼,为夫公仲孜墨,字子皙。”
她听着,心中竟是苦的。原来他竟还有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裱字,若不是今夜,若不是那一剑,他恐不会告诉她。
如此,值得吗?
值得的。
低头她重新靠回他宽厚的胸膛,身上有些凉,不觉往里钻了钻,微微抬起双臂,避开他腰上的伤紧紧将他环住。
“夫君,以后我能唤你子皙吗?”
作者有话要说:咱们现在不提倡殉情,古代的女子现代人看来有些作,但人家古代女子就是一条肠子滴!不知道是不是进化的问题
☆、身无彩凤双飞翼
“夫君,以后我能唤你子皙吗?”
“好。”
听着这个“好”,晔謦翾没往下接,只是静静的任由公仲孜墨揽在怀里,这一夜的闹腾,有些累了。
他揽着怀里安静的她,下巴亲昵地蹭在她的发顶,软软的发摩擦着下巴上的皮肤,痒痒的却很舒服。
她不是恬噪的女子,外人面前从不多话,若只剩着他们两人时,她的话总比平日里多些,说着很多她在山里的趣事,问着他一切过往的事情,多半时候,他只是听,笑而不语。
今夜,她窝在他怀里竟出奇的安静,他倒是不习惯了。
“翾儿,睡着了?”
她的脸蹭在他胸口的位置摇了摇,呵气如兰透过亵衣似有似无地沾在皮肤上,很是撩人。
“没有话要问?”
这样惊心动魄的夜晚,不是不想问,她有太多想知道的事情,就是因为太多,更不知该如何问起。心中的怨仍未散去,只是不想去计较了。
“只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子皙,足矣。”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样的话之于他根本就是个梦,遥不可及的梦。
“翾儿,有些事,我是想让你知道的。”
他不说,她怕也猜到了几分,既是如此那便让她知道罢了。
嘴角牵起笑来,心里涩涩的也有点甜,他主动的想要说与她听,真正是好的,再难她也愿意听的。
“你我身上都有伤,我们躺着,你说,我听,可好?”
放下纱幔,两人平躺在床上,头上枕着鸳鸯戏蝶绣花枕飘着幽淡的莒烨花香,身上盖着富贵牡丹锦被,锦被下两肩平挨着,大掌握着小掌,十指紧扣,面朝天,眼神隔着纱幔看着帐顶上的雕花,或是那更远的地方。
“翾儿,我给你说个故事,可好?”
“好。”
“很久以前,有位王子,他是母亲在他两岁那年突然病逝。一年后,他的父亲将他送去别国当了质子,一当便是十五年。他的父亲并不是不疼他,只是在他是那个国家的王,注定他要在两个儿子里牺牲一位,而他,是那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他说故事的声音淡淡的,没有半分悲伤,就连落寞也不曾有,仿佛真就是再说着别人的故事,与他丝毫关系没有。越是如此,停在她耳中,声声字字落在心里更是疼,加倍的疼,疼上他的那一份。
同是年幼丧母,同是自小离家,他们命运的轨迹如此相近,机遇却截然不同。家人送她离开,是真心疼她;他被迫离开家国,是被牺牲的那一位。
她的小手在他的大手里将他反握得紧紧的,忘了那是左手,忘了臂上的伤,疼?如何能比心上更疼?
“王子想家了!”
“想,想了十五年。”
“王子一定能回家。”
这句话,她说得无比坚定,握着他的手更紧了几分。
她定会帮他,如同替他疼,他的苦她也愿意背。
“翾儿,害怕吗?”
他指什么?今夜的惊魂?还是他的命运?
“不,并不可怕。”
他轻笑出声,为了她的坚定,与那略带幼稚的勇气,她并不知道这句“不怕”的背后是怎样的血腥与残酷。
“子皙,我会帮你,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他侧头看她,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坚定得磐石不可转。心内一紧,本以为她的不怕只是不怕而已。
“傻丫头……你好好的就行。”他若不是晔统庚的女儿该多好?“夜深了,睡吧!”
她拉着他,不让他翻身睡去。
“子皙,明日你如何打算?”
知道她聪慧过人,竟不知到了这般地步。他笑笑,抬手抚了抚她蹙起的眉心,“翾儿,今日事今日毕,明日愁明日忧。听话,睡吧!折腾一夜,你也累了。”
说完,他索性伸手去抱她,没想到她竟往后躲,拉开两人的距离,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是那样的倔强。
“子皙,既让我知道了,那就让我帮你。”
他伸出的手没打算收回,用力一拉,不容拒绝地硬是将她卷入怀里,也不顾腰上的伤口是否裂开,亵衣下的白布条渗出血来。
“我不想你为这样的事儿忧心。”
她被他圈住,不愿意的挣了挣,声音闷闷的:“你知道的,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这话换来的是他的沉默,半响未见做声,她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这时候只听头顶的人一声叹息,“哎……我怎地娶了这么个不听话的娘子?”
听着这话,神经绷紧的她未听出那分戏谑之气,赫然火了。“你……”
她死命的挣扎着要从他的怀里起身,他偏偏更是圈着不放,两人纠缠厮磨间,她一个不留神,手肘没留力的直至撞上他腰间的伤口处。
“喔…………”痛得他低吼出来,人弯腰蜷起来,只是抱着她的手仍旧死死不肯放。
“你……”她心疼,想要服软,只是胸口积着的怒气与一肚子怨气化在一起,怎地也再不愿顺了他的意。她撅着嘴,赌气地说着:“知道身上有伤,怎地也不知道放手?如此没心没肺,疼死你算了。”
“娘子竟如此狠心?这般狠下毒手,是要谋杀亲夫吗?原以为娶了位蕙质兰心的贤妻,殊不知竟是位撒泼厉害的悍妇…………”
她终是听出了那份戏谑之意,但她此时心中烦扰万千,并无心情与他玩笑。她收起脸上所有的喜怒,看着他,就这么死死地看着他,似要将他看穿了去,将他脸上玩世不恭的笑脸生生看了去。
“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罢了罢了,既是要帮那便帮吧!”
他终究拗不过她,知道她不会放手,正如她说的不会袖手旁观,不如顺了她的意。
“明日想办法帮我出府。”
果然如晔謦翾所料,第二日城里便又开始了戒严,也许是误伤了公子墨夫人的缘故,这次的阵仗比他们那日出城看见的还要大。早前就那次戒严就禁了不少治刀伤的金疮药,如今这般,城中更是一药难寻了。城里的人只要是受了刀伤的都不敢去看大夫,生怕被当成乱臣贼子抓进牢里。
安排公仲孜墨离开前,晔謦翾将昨夜里太医院开回来的药全收进他贴身的细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