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见黑了,楼中点起十八盏亮丽大宫灯,映得人人满面红光。赵长歌早就想尝尝这里最著名的荷花鲈鱼羹,于是邀了赵月,两人易容改扮完毕一同前去。还没走进店门,小二就赶紧跑出来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相似,“两位客官,对不住啊,小店里面没座了。”
长歌略有些失望,正打算掉头回去,忽有几个鲜衣怒马的江湖子弟一齐在“得意楼”前收紧缰绳,身手敏捷地跳下马来。店小二一见来人立刻满脸堆欢地说:“龙少爷,请,各位楼上请!”
赵月马上就不乐意了,“他们比我们来得还晚,怎么就有座位了?”
那小二弯腰讪笑道:“客官,这几位是龙少爷今天请的客人,龙家在咱小店里是常年包了雅间的呀。”他们正在说话,那群人里头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转过脸来,打量起两人,瞥见赵月袖子上用银线绣了七只鱼鹰,立时笑着邀请他,“兄台也是来参加河运总舵大会的吗?在下龙飞,兄台如不嫌弃,请容我一尽地主之谊可好!”
天通楼利用钱江船帮秘密控制着富春江和钱塘江的码头船运,赵月这次来平阳用的身份就是钱江船帮少主肖仁,赵长歌倒成了他的随从属下。听见对方自报家门,赵月心中微微一动。这个龙飞不是别人,正是运河上最大最强的三江帮帮主龙五洋的独子,江湖上人称游龙九少。龙老爷子先后生下了八个女儿,临老才得弄璋,对他自是疼爱到骨子里去。
赵月眼珠一转,拱手谢道:“九少大名,小弟如雷贯耳,如此便厚颜叨扰了!”龙飞大喜,殷勤拉住赵月上楼,不顾对方百般推辞,执意请他坐了首席。赵长歌身为下属,就只有站在主人背后,端茶递水的份了,这滋味倒也特别。其余众人纷纷入席,一俟坐定,龙飞便为赵月一一热情介绍,都是名列河运一百三十六家中的少年子弟,多与赵月岁数相仿。九少请客,自然不会叫人失望。酒是五十年的陈酿女儿红,更有二八芳龄的女郎斟酒助兴。一干人等三杯下肚,便混得熟悉无比,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赵长歌微微诧异。与会群豪不远千里来到平阳,自然是人人都想当尊主的,相见之下,岂会有好意。尤其是这些出身江湖的少主,个个桀骜不逊,眼高于顶,龙飞却能与他们把臂言欢,将他们笼络在自己身边,之前花费的功夫必定不小,可见其人野心勃勃。他正想着,今日的主菜荷花鲈鱼羹已端上了桌,果然名不虚传,四溢的奇香,引得人人食指大动。只见双鱼白瓷大碗中汤汁碧绿沁心,是选初夏时就小心窖藏起来的青荷叶熬成的,再不惜工本的用八山珍八海味四走兽四飞禽的精华部分来勾兑鲜香,单是做汤这一项就得花好些时辰。鳌江上游出产的鲈鱼肉质最佳,选不大不小刚好一斤半的数十条,去头去尾,只用鱼腹这一小段。细嫩雪白的鱼肉被削成几近透明的薄片,不蒸不煮,直接放入烧滚起锅后的汤里,让生鱼肉被鲜汤慢慢地温熟,最后撒上几片清香粉红的荷花瓣,这一道荷花鲈鱼羹就成了。龙飞笑道:“平阳虽是小地方,但这一碗鲈鱼羹据说共有三十六道工序,乃是此地一绝,各位定要尝尝。”
众人一起动手,大快朵颐。长歌站在赵月身后瞧他夹了一筷又一筷子心中好不郁闷,看得见吃不到,今天真是亏大了。这时忽然有人在雅间门外柔声说:“九少,这妙绝天下的鲈鱼怎不等我来就吃完了。”那人的声音明朗纯净,如雨后青天,十分悦耳。赵长歌却是如置身于雪山冰窟,整个人瞬间都僵硬了。那说话的居然竟是元玮,他此生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面前。
龙飞大笑起身,亲亲热热地拉了元玮的手进来说:“来,来!我给各位介绍个好朋友。这位是从越州来的方明峪方公子,名震大江南北的峪记,就是他家的商号。”
四下顿时一片惊叹之声。南魏有四大财阀,李陈君肖。山西李家,靠开钱庄起家,分号多达上百,位居第一。江南陈家,当今太子的母族,累世经营,占了次席。越州君家本就是豪绅,借了女儿惠妃之力为皇家采买宫廷事物,风头本已渐渐力压了前两家。只可惜后来因君家大少打死了御史,连累合族被流放,就此彻底败落了。君家留下的空缺不知怎的被商场上原先名不见经传的方氏掌握,两年下来,这峪记居然也坐稳了第三。秦岭肖家,旗下生意众多,几乎无所不包,只因主人身份成迷,从无一人知晓其真实面目,故在四大商号中敬陪末座,论实力倒也未必输给其他三家。
生意人南来北往,少不得要和船帮打交道,雇请他们运送货物钱粮。这峪记自然是其中出手最阔绰的大主顾之一,在座这些人见到明峪公子,脸上那亲热表情确也是真心实意。赵月的脸色一开始比赵长歌还要难看,幸好两人都用药物遮盖住了本来面目,才不至于当场露馅。当众人纷纷与这位方明峪见礼时,他也站起身,笑吟吟将首席让出来。方公子一副世家子弟温良谦恭的做派,连连推辞道:“不可,不可!在下贸然闯入,搅了各位的雅兴已是不该,怎敢再坐首席。”
这儒雅清贵的浊世翩翩佳公子立时赢得众人激赏,在一致公推与不断谦让中,被请到上首入座。赵月心中冷笑,“哼!哼!如果这是第一次见到他,只怕我也会为他这份风度所折服,进而结交为友,却哪里知道其实是一头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
赵长歌自打元玮露面后就一点一点悄悄地往后退,整个人差不多都要缩到屏风后头去了。元玮的样子变化不大,以前在京城时,他要人前人后装良善厚道,总是一副木讷老实的表情,服饰方面也都选些稳重端庄的颜色和款式。如今脸上神采飞扬,双目顾盼含情,一身的鲜衣丽服,倒把他从戚妃那里继承下来的精致五官衬得如花样娇嫩了。小玮,别后一载,看来你过得还不错。想到这里,赵长歌心头一阵剧痛,面容扭曲,几乎不能承载。原来当日那绝情一剑留下的创伤看似痊愈了,实则还在,留在了旁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菜色上齐,众人闲聊的话题渐渐从风花雪月转到河运总舵大会上。有人问道:“方公子也是来参加大会的吗?”
“在下一介书生,哪里懂这些。只是听九少说得有趣,一时好奇来瞧个热闹罢了。”元玮含笑回答,貌似坦诚,却趁众人与酒姬嬉闹之时瞄了一下龙飞,两人眼神短暂对视,又心照不宣地各自迅速转开视线。他的动作虽小,却难逃赵月一双利眼,已明白这两人私下必有往来。他假意吃菜,暗中观察赵长歌的神色,只见他低眉垂手而立,态度恭顺。旁人看不出一丝破绽来,赵月却清楚他脸上挂着的微笑甚是勉强。知他旧创难平,对元玮自然更加怨恨了,于是龇牙一笑说:“明峪公子来平阳时可路过京城?在下听说京城里最近出了一桩大事。当今太子十天前亲往南郊为皇帝陛下祈福,结果孝感动天,降下五色彩云,祥瑞绕身不散,真有其事吗?”
“这个嘛,”元玮被他触到忌讳,有些憋屈,可众人都在望着他,不好不接话头,只得强笑道,“父慈子孝,上天庇护大魏,也是我等百姓之福。”
“说得是啊!”赵月不依不饶,笑着露出一口白利利的牙齿又道,“天下人都在传说,这位五皇子为人宽容厚道,比另外几位一心只想要篡位的兄弟们强多了,难怪最后是他得了储君宝座,可见苍天有眼!”
赵月话说得尖刻无比,这回元玮连假笑都装不出来了,只好左右言顾其它。龙飞虽不明白原由,但也看出来这位“方公子”受窘,连忙打岔道:“皇帝家的事论不到我们管,大家喝酒,不醉不归。”他早有准备,又命人唤了一班精通歌舞声乐的女子上楼来。雅间里顿时香雾缭绕,烛影摇红,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酒宴一直闹到月上中天,这才各自散了。赵月望着“方明峪”的背影心想,“可惜了!早知会遇见他,今天死活都该把段子堇也一起叫出来。照子堇的性子,定会当场替长歌报仇,一剑把这狼心狗肺的小人刺个透心凉。”
第四十八章
分手之时,龙飞热情邀请赵月带人住到他那里,彼此也有个照应。赵月恰好正想一探龙家的深浅底细,当即便爽快答应下来,两人殷殷约好明日再见。赵长歌怕被元玮认出来,散席时一直畏缩在人后,听到龙飞说“那位方公子最喜欢交结江湖上的朋友,明儿也要来舍下做客的。”抬眼看了对方一下。两人眼光这么一对,龙飞顿时失神,只觉那双眼睛里光芒闪动,既似海水般深邃沉静,又如云霞般多姿善变,只一眼就叫他不禁看得痴了,暗叹道:“这人长相平庸,怎么一双眼睛却是如此出众。若是生在女子脸上,那女子必定会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一个眼神就能叫人为她生为她死。可惜生在个平凡男人的脸上,当真是错生了地方。”
赵长歌他们回到自己住处时,段子堇正一个人坐在阁楼里喝酒。他倚住阑干,举杯邀月,彩云遮月心中怅然便一杯见底,云散月出值得庆祝就连饮两盅,这样喝酒倒也风雅独特。若是往日,长歌必定会劝他节制,今天却一反常态也端起酒杯,陪着一同狂饮。赵月瞧他神情十分不对,既不敢问又不敢劝,急得暗中直跳脚。
段子堇已有三分酒意,斜睇着他说:“生气归生气,千万别糟蹋了我的陈年好酒。”
“我生气?”赵长歌自嘲地一笑,“也是!我生自己的气。人生本就自有聚散,缘分尽了,万万不可再留恋。别人看得明白,可笑我却死守着不放。”他说完摇摇头,倒在柔软的云锦榻上,提起酒坛继续往嘴里灌。夜风吹进了画楼,轻纱飞舞,烛火明灭,幽暗中他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雪白软枕中,看不清神色,只能听到从他鼻子里断断续续发出的苦涩低笑声。
段子堇停了酒杯,据他所知全天下能叫赵长歌失魂的就只有一个人而已,于是问道:“你见到元玮了?”
“现如今他叫方明峪。”长歌的声音有点闷,“和龙家搅和在一起,目的和咱们一样,想拿下河运总舵主的宝座,控制南北水路。”
“哼!他倒敢在人前亮相!”段子堇啪一声摔了手中酒杯,怒气冲冲地说,“我一直就想当面质问他,为什么要做下这样狠毒绝情的事情来?他跟你是有些纠葛的,但我姓段的却从来没有一点半点对不住他的地方,为什么选我来作孽!因为我蠢,蠢到相信他是个好人!”他说话时双手不住颤抖,就是这手差一点犯下令自己终身抱憾的大错,叫赵长歌九死一生。那日鹰愁涧上他的神智被“牵情”控制,行动如同木偶傀儡,其实心里还是明白的。眼见着心坎里最重要的人被自己一剑穿心,重伤将死,那撕心裂肺的感觉比活剐了他还要苦还要痛,却无法表露出一丝一毫来,真恨不能扑上去生生咬死那作恶之人。后来长歌虽然侥幸得活,他心中的负疚却越来越深。段子堇恨自己大意无能,被人摆布了,成了人家手中的杀棋还不知道。他认为是自己的过错才导致长歌受伤,是故对元玮的仇视甚至超过了赵长歌身边其他几人。
“子堇~~”赵长歌一声轻叹。段子堇为人磊落,活得纯粹,在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