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秘密潜入京城的信王元璎。他身边站着一青衣童子,便是那个名唤萤儿的。萤儿抬头瞧了瞧他主子的脸色,轻声发问:“殿下,真的要这么做吗?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元璎冷了脸不理他唠叨。萤儿眼眶一红,嘟着嘴又说:“殿下明明不爱权势名利的,咱们又在山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回来,又为什么劳心劳力拿自家保命的东西替他人做嫁衣。”
元璎闻言有些微微失神,半饷后,低头自语道:“他一路披荆斩棘,手上难免沾染无辜者的鲜血。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皇图霸业?其中的无奈,别人哪里会懂。他既当我是知己,向来至诚待我,我又怎能不报。但愿他君临天下后,能开辟全新气象,打造万世太平,以回报苍生。也不枉我们这一场红尘相识了。”萤儿年纪尚小,哪里能懂得这里头的一腔情深,只觉着信王言语中的哀愁意味几乎可以将人溺毙,顿时流下眼泪来。
元璎对他一笑,轻叹道:“傻孩子,别人的故事,你哭个什么劲啊?”说完后抬头观月,明日便是中秋,只可惜注定了是月圆人难圆的伤感局面。从前,新月划过西楼檐角时,他们曾花前调筝,圆月涉水照人时,他们也曾携手夜游,以后这样的时光也许不会再有了吧。虽然赵长歌从来没有把心事说出口,元璎却觉得他能读懂那藏在长歌心底最深处的意思。他对元玮自然是刻骨铭心,却愿意把一生中最完美最纯粹的感情寄托在他身上,所以对他从来不曾世俗过。两人相处时,赵长歌总是不自觉地敬他如同天人,亲近,却无一丝猥亵。以致元璎常常忍不住想要对他喊叫,想用嘶声力竭的方式告诉他,自己宁愿与他在红尘中打滚沉沦,也不要被他供在冰凉神龛里。这一番幽怨相思,通透如赵长歌一定也是明白清楚的吧。也许是太明白太清楚了,于是只肯将情愫赋于笔牍琴箫,却不曾给予活生生的人。
一声长叹,元璎负手,朝着天上冷月浅笑,终还是强不过命运蹉跎啊!此后半生难道便要时时子夜吴歌,寒蝉凄切了?还是效晓风残月,离岸青舟吧!于是牵起萤儿小手说:“走吧,咱们还有大事未办呢!”
济宁城。当赵月得知长歌居然以天下为赌注与萧拓比武争胜时,立时吓得腿软,连忙追问结果。赵长歌轻笑道:“论武功,当世无人能与萧拓抗衡,我自然也比不上他~~”
扑通,赵月闻言一跤跌地,白白嫩嫩的屁股顿时摔成了两半,直把在一旁的萧岩看得心痛不已,越重峰笑得弯腰流泪。赵长歌朝他眨眨眼睛又说:“不过,他到底还是答应在十年里不同咱们为难了。”
此言一出,赵月立马揉揉屁股就爬起来了,欢天喜地地说:“原来他还是输了给你,我就知道长歌鬼得很,萧拓再厉害也扛不过你一肚子狡猾奸诈!”
赵长歌摇头道:“他没输,我也没赢!”
“哪他为何愿意让步?快告诉我!”赵月不解。萧岩也一个劲地追问。他皇兄从孤岗回来后,神情就一直古里古怪的,任他如何纠缠,始终对这空前绝后的一战闭口不谈,只叫他整顿军队,完事后尽快率部北归,他自己则带了几个人先行回北戎去了。这般讳莫如深的态度,叫他更加好奇,于是趁天没亮独自跑去孤岗查看。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满地狼藉,树倒石裂,可以想见当时战况的激烈。接着便急急来找赵长歌理论,要问他究竟使了什么妖法,把那英明神武的堂堂大戎皇帝都给魇了。
赵长歌微微一笑。昨夜情形实在是惊险万分,萧拓最后全力发出的一剑几乎把他刺了个透心凉,不过,幸好他并没有错看了这个狼王似的男人,他果然和自己一样,要的并非只是个人的尊荣权柄。想到这里,说了句,“你们慢慢猜吧!”就大笑着离开了。
萧拓命人收拾好行装,带着十来个随从出济宁,快马奔驰了一段,忽听得荒山顶上有琴声传来,还是那一曲《沧海龙吟》。只是这一回琴声郁郁,苍龙翻滚云海,与忽卷忽止的大浪为伴为伍时,却带着隐隐的寂寞寥廓之意。送远行,惜故友,将离别,待来日,一切未吐之言都在琴音婉约曲折的倾诉中。当最后一个颤音,像一点亮晶晶的雨点打在翠绿芭蕉叶上,滚动如珠又倏然消失后,驻马聆听的萧拓分明看到了山顶那人眼眶中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这个男人,生的一颗七窍玲珑心,昨夜千方百计拿捏住了他,端的是可恶。今日却亲自弹琴送别,一番惺惺相惜之情倒把他心中积怨消了大半。此人智谋手段当真天下第一,可谓算无遗策,世事皆在其掌中。这样一个妙人,无双无对,无论与之为敌为友,都可算的上是人生一大乐事。于是朝对方比了一个手势,十年生聚,你就等着吧!山顶上,赵长歌忍不住露出淡淡微笑,遥望北戎众人快马扬鞭,绝尘而去。
赵清翔与段子堇兵合一处,对中都只围不攻,京城里人心惶惶。高阳有心死守,命军队背城而镇,布列火器,毒驽以待赵军,一番激战似乎在所难免。赵长歌决定把赵月留下坐镇济宁后,便准备启程赴京。萧岩不肯率军随行,闹腾着要留守,长歌知道他这是放不下赵月,笑了笑,便由他去了。
最大的麻烦在于重峰。西越皇帝盘桓多日,久不归国,柄国三公终于也坐不住了。雅寄生亲自微服来到济宁城,在重峰门外手捧西越百官联名玉简跪了一整夜。最后逼得重峰跳脚,要传位给他二哥越重遥,这才把雅大人劝退了。不过对方可也撂下了狠话,皇帝不归,他也不走,大家耗着吧。
这一日,雅寄生一身朝服,正经八百地求见赵长歌。因为拐带了人家的皇帝,而且还直接拐到了自己的床上,长歌心里其实虚得很,见到这位素有西越贤相之称的雅大人时,倒有几分小女婿头一回上门见丈人那战战兢兢的意味了。雅寄生端详了他足有半柱香的时间,直把赵长歌看得浑身发毛。这才开口说道:“小王爷果然生得龙胎凤姿,天生的王者。”
嗯,好像是来说正事的。赵长歌松了口气,说正事他就不怕了。于是谦逊道:“长歌无德无能,举事行险只是为保性命而已,不敢当长者如此赞誉。”
“尧有八眉,夔惟一足,人之吉凶,皆在身上体现。小王爷雄才大略,傲视天下,又何必过谦。”雅寄生微笑道,“吾皇得与小王爷为友,实在是我越国天大幸事。陛下幼时蒙难,幸得贵府庇护,归国遇险,又是小王爷出头替他力挽狂澜,情谊匪浅啊!”
听到雅寄生用鼻腔发出“情谊匪浅”四个字,赵长歌的脸皮一红,知道终还是躲不过这个令他尴尬万分的问题。老先生精于相人,目光如炬,来到济宁后,暗中观察了几日,便猜到皇帝为何死活不肯还朝。其实赵长歌与重峰情愫纠葛并非刻意,依他惯常的性子,若有可能,宁愿一辈子与重峰做兄弟而不是情人。只因那时他重伤将死,重峰又不顾一切地剖白真心,长歌被他感动,没想要拒绝罢了。如今重峰已归国即位,再不是武威王府里那个服侍他的小厮了,日后如何相处,反倒叫人没个主意了。偏偏此时苦主又找上门来论理,要寻回被他拐跑了的人口,他实在是找不出任何托词来抵挡,一时哑口无言了。
雅寄生来之前是打定主意要与赵长歌摊牌的。这位赵小王爷生得艳若春花,体态风流,他两人又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皇帝会对他倾心丝毫不奇怪。只是若由得两人长此以往,皇帝恋栈他国,又不肯亲近妇人,还不断了西越国统。于是一抖长髯,打算说出几句不中听的话来。就在这时,重峰从门外闯了进来,不容分说,拉起长歌的手掉头就跑。雅寄生虽然也会一些粗浅武功,却哪里拦得住他们,两人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踪影,直把老太傅气得用西越土话跳脚乱骂,浑忘记了斯文体统。
重峰与长歌跑出了正厅,来到庭院中一处幽静的所在。方才逃跑的举动实在太过孩子气,两人都颇感惭愧,又有些恣意妄为后的快活,外加一点甜蜜。赵长歌瞧了重峰一眼,发现他脸红得如榴花一般灿烂可爱,不觉微微情动。重峰不敢与他对视,低着头说:“我二哥为人温和,做事也谨慎,待你这里大事一了,我便把王位传给他,省得他们老是要逼我回去,又逼我立后纳妃。”这番话说得明白掏心,竟是打定了主意要弃皇位而就长歌了。
“胡说!国祚大事岂可儿戏!”赵长歌口是心非地责备了一句,眼睛里却满是柔柔笑意。他的小峰,还是这样一切以他为重,还是这样纯粹剔透,还是这样令他感动万分。他念及自己待重峰之心远不如对方赤诚坦荡,不由自愧不安。长歌与元玮爱恨纠结十多年,再无心旁顾他人,即便是后来对重峰用了情,也始终隔着一层,这一点他自己清楚重峰也是明白的,因此从未真正达到过两厢情谐,彼此无隐的境界。此刻重峰的心意叫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如同浸在糖水里一般甜蜜,胸中积郁在剎那间都宣泄涤净了,就好像头顶上的天空一般爽朗而又湛然,连从未放下过的仇恨与雄心也一时全都抛开了。只觉得但凡有他一人相伴,天地间再无可叹可悲可恶可憎之事。想到这里,这一向严于自律的身子居然不理主人意志,自顾自地灼热起来,星星之火立时又成燎原之势。人还在想,待会将军们要来书房议事呢,双手却已伸过去搂住了对方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搓揉。
重峰受他教诲,早就不是当初那不懂人事的木头小孩了,见到赵长歌眼角溢出春色浓浓,嘴唇红得如同饱含了蜜汁的梅子一般,顿时吓得手脚酸软。颤抖着说:“长歌,别~别~~别乱来~~”
赵长歌本也不是胡闹爱淫之人,只是多年心结忽然全消,整个人就像是冰河解冻,寒封大地吹起了春风,从心底里暖了,居然平生第一次压制不住自己的兴致。他急于想要重峰明白自己的心意,于是解开衣襟,露出当日在鹰愁涧上所受的剑伤说:“阿月说用软玉金花膏连敷七七四十九天便可使疤痕尽褪,再不留一点痕迹。原先我不肯,如今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便向他讨那药膏去。”
越重峰的心一下子就飞上了九霄云外,又腾地一声炸开了,恍惚间不知身在人间还是天堂。想开口说话,唇动却无声,许是期盼了太久,当这份感情真真落在实处时反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想着长歌对他示爱,自己至少应该笑一笑吧,嘴角勉力一牵,笑容没有挤出来,居然先无声地哭了。赵长歌又痛又愧,又怜又爱,忙紧紧搂住细语温柔。渐渐的,两人越贴越紧,终于密合在一处。此间无人,幕天席地,欲效周公与楚王,倒是别有野趣。两人情浓,神魂外游九天,浑不知层层绿树廊亭外,其实还有一人比他们先到此处,风动草木的声响掩盖住了他细微的呼吸,而此人听到两人对话后便至始至终一直默默坐着,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隔着枝叶婆娑,元玮呆若木鸡般坐着。他能隐约听到两人的声响,也可猜想到清绿荫深处的他们此刻正在做些什么,一颗眼泪缓缓落下,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衣襟上。不该放手的,如今大错铸成,再难回头,这人已不再为他所独有。一瞬间,排山倒海般的悔意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