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当是碧游堡嫌弃她麻烦,便将她随手又扔回给方白衣,却全然不知道游翎然同方家的那个半月之约,混混沌沌地一路自我嫌恶,精神十分萎靡。
终于是到了方府,她那空荡荡的衣裳已经无法再被她枯瘦如柴的身子给支撑起来,在碧游堡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几近肉也灰飞烟灭于无形,好像一切又回到了最初——她不过是方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打杂丫头,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期期艾艾地活着。
府里人的视线都快要在她的背脊上燃烧起来,洗碗丫头甚至好几次都忍不住将洗碗水泼到她身上,再恨恨地吐一口唾沫,骂她一句“破鞋”。
她哪里知道“七出”她究竟犯了多少条,看着大家将面皮都撕破了,对她也不再似起初的那杨,至少保持着表面上的谦和,稍稍长成的敏感的心,不可抑制地隐隐作痛。
这一种痛,蛰伏得极深,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爬出心来,针扎一般刺激着她的神经,冰凉的触感,还有那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将她的小脑袋,深深都埋进了被子里。
她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怨自艾,可惜外人全然不知,方老爷将游翎然的条件跟方夫人一说,便看见她脸色一僵,险些同他闹开了来。
方老爷放低了身子好言相劝,却见方夫人冷然一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就瞪着你们后悔的那一天罢。”让方老爷一震。
随便宅子里大家都不痛快,可惜,答应别人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实现的。方老爷拿出难得当家气度,大手一挥,方家的童养媳便易主,改成了岳家小姐岳宛如,差点没把岳托乐地岔气了过去。
而原本的木晓白,在他反复思量之下,死皮赖脸地又到方夫人面前一阵讨好,终于是让方夫人松了口,将木晓白收作了干女儿,成了方家的三小姐。
最得志者,莫非岳宛如,在知晓了消息的当下便拉着从岳家带来的几个丫环,屁颠屁颠地跑去找木晓白,假惺惺行礼,道:“见过小姑子。”
木晓白趴在床上,眼睛未睁,将小小身子打一个翻转,懒洋洋望着她道:“嫂嫂万福。”态度配合得让岳宛如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原本以为木晓白应该气急败坏,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挑拨离间,却不料,她竟然这样波澜不惊,一副置身事外的淡定从容,越发显得她的小肚鸡肠,量不容人。
闹了个无趣,她也不愿意再去打扰木晓白,专心等待着她和方白衣的婚嫁之礼,做起自己的新娘梦来。
可惜,还等不到她坐上大红花轿,方府便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生生将她的美梦搅得一团糟。
第二十七章
这一日方府锣鼓喧天,底下的人刚从睡梦中醒来,便被管事的一个个拍开房门,说是要出门迎接贵客来。
众人出门一看,便发现方府后院重演岳宛如进驻方宅当日的情景,满地的彩礼漆箱,扎着大红的绸带,好一副喜庆模样。
被放在最前面的,则是一个模样怪异的长条形木箱,上边坠着一把做工精细的锁,方老爷一看,一双眼睛便泛出幽幽绿光,那箱子,怕是那传说中的“破水”宝刀无异了。
不过,此次前来的,并非游翎然本人,也不是游中、游信,而是一位模样陌生的中年男子,他对方老爷十分客套,只说是受人之托,前来将聘礼送到。
方老爷乐呵呵将他引进宅子里去,末了,转身对管事的道:“木丫头呢?”
管事的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一声亲切至极的“木丫头”竟然称呼的是木晓白,偷偷抹一把汗,毕恭毕敬道:“咱这就去请她。”
方老爷这才满意点头,同着那陌生的男子进门去。
管事的一直将整个方府都翻了个遍,却仍旧没有寻到木晓白的踪迹,甚至连草垛,树丛都让他给一一寻了,正急得跳脚,忽然瞥见方浩从一边的亭子转来,赶忙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迎上去,道:“方少爷,您知道木小姐去哪了么?”
方浩刚从武场里回来,正是满头大汗淋漓之际,听到管事的这样一说,神经也紧张起来,道:“你没找到她?”
“咱都快将整个方府都翻了个边,可是就是寻不到木小姐,若是少爷您发现了她,请务必告诉她说老爷在前厅等她。”
方浩赶忙点头,待管事的走远,转身疾走,寻木晓白去了。
他们那回一同寻晴雨草的草地,那棵被他们折断了的梧桐树、练箭场、骑马场,凡是他能够想到的地方全部都让他给找了个遍,却是未见木晓白身影,他跑得快,衣襟都快要生出风来,背襟被汗水濡湿,黏黏地贴在背上。
还有什么地方是遗忘的么?木晓白会出现的地方。
他在脑里不断回想从前的片段,一一翻出来比对。
似乎都不对,全部都不对。
总觉得,还遗忘了些什么。
原地的景物不断地旋转,倒退。
他闭着眼,细细想着——忽然灵光一闪。
一定是那里,竟然……是那里。
静谧的柴房偏安一角,被放得乱七八糟的枯柴堆在墙角的墙壁之上,风刮过来的时候,房顶上的茅草还会微微随风摆动,似乎是在欢迎谁的到来。,
方浩慢慢将步子缓下来,怕惊扰到什么一般,轻轻拨开那些挡在面前的柴枝,探出头去,朝后面望着。
果然,还是在这里。
缩瑟在柴堆之后的那个身影,是他寻了一路的那个人。
这是他们初遇的地方,她在凌空把玩着柴枝茅草,他偶然插入,出手削断了她面前的草结,她为他满头的青丝惊扰,他亲手将她推给了方白衣。
这是回忆起始的地方,两个人,由陌路,变成了……
朋友。
木晓白背对着他,笼罩在柴房的阴影之中,消瘦的身子微微地佝偻着,似乎是在看着土地发呆。
他走过去,脚步仍是轻的。
不留神,踩上了枯柴枝上落下的树叶,清脆的咔嚓声响起,木晓白转头过来,看着他。
方浩的眉头稍稍皱起。
她今日仍然是一身灰溜溜的衣裳,站在影子里淡薄地娟秀,浑身上下,唯一的一点亮色,便是脚下的那一双鞋。
鲜亮的橘黄色,衬上上面青灰的衣裙,实在是——不伦不类。
木晓白看见方浩的这般眼神,似乎有些局促,不安地用脚蹭着地,似乎,是要将脚下的那双鞋给藏起来般。
“怎么了?”方浩发问。
“我……”木晓白欲言又止,不复往日的那般爽朗大气,那一双圆圆的杏眼里好像荡漾着波澜,让人看着有七八分揪心。
方浩心底一顿,声音也软了下来:“发生了什么,跟我说说。”
木晓白只将身子侧了过去,不敢看着方浩,踟蹰了好久,才轻轻一笑,道:“前几天,听说别人说我‘破鞋’,我便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特地出门去买了一双颜色最艳的鞋来穿……原以为,这样便不会有人再说我,可是……”
她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却依然是笑的:“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们并不是笑我的鞋破,而是……”
这哪里是笑,分明,就是在哽咽着哭,稚嫩的嗓音从喉咙尖儿里低低地荡出来,便化作尖锐的利器,狠狠扎上方浩的身上。
他的指尖颤抖,凉意沿着背脊一路向上,步子却好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般,无法再向前移动分毫,只能这样看着木晓白,小小的身子一点点蜷缩起来,毛茸茸的脑袋深深埋进双膝之间,听不见哭声,只有那比谁都挺得直的背脊,在风里一点点地颤动着。
她不会那样的撕心裂肺,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伤心,只是,觉得自己真傻,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便一股脑儿地拼命。
被方白衣看不起又怎样,她又不奢望他的宠爱。
被从游家赶出来又如何,她早就知道,太幸福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是她的。
轻柔的手掌轻轻抚摸上她的脑袋,温暖而干燥的掌心刚好可以将她的小半个脑袋都包住——这双手,曾经扣着她的手,教她第一次拉满了那一把“湛天”。
这一双手,也曾经笨笨地掐掉了晴雨草的草籽,同着她一起,撕着清凉的草梗预测明日的天气。
它还曾携下开在枝端的盛放白梅,拢起她的头发,细心地为她绾好了精细的发。
此时,它的主人,终于将手臂展开,绕过她的身子,拍打着她的背,哄小孩一般,悠悠安慰。
“不哭。”
他说,木晓白不哭,你是一个好丫头。
*——*
婚期定在下月十八,从今日算起,还余下莫约九日。
成亲的用具已经尽数准备好,除去新房暂不需要,其余所有的一切都依着方夫人的意思,按照方家小姐出嫁的规格给办的。
花轿,对烛,莲子,五谷,铜钱……大红的灯笼高高悬起,明黄的穗子在风里快乐地飘摇。
大红的喜帖雪片似地朝外散着,大家忙忙碌碌,虽不是欢天喜地,气氛倒也是不算寒碜。
所有人都知道,木晓白将要出嫁,嫁给碧游堡,单单除了——她本人。
她只知道几日前有个她不认识的大叔抬了满满一大院子的彩礼过来,说是要娶她进门,却不知道,这来讨她的,究竟是哪家的公子。
听别人说,那日来的男子是夏家当家,好歹也算是江南的大户,可惜,木晓白所知道的夏家的人,除去在少年英雄大会上第一场方白衣的对手——夏崖之外,其余的,一概没有印象,这样不明不白的,竟然,就要嫁?
她问方浩,却只见他含含糊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让她安心等着,眼睛纠缠挣扎。
日子一点点临近,她的心里,便愈发地焦虑难安,好在宅子里的岳大小姐,因为木晓白的亲事,不得不又将自己的婚事退后而气得七窍生烟,多少也让她在这个方府的气场里,不止于显得格格不入。
只是,这样无望的等待只会让时光胶着,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木晓白小小的心里,住进了一个小妖怪,夜夜耳语蛊惑。
作者有话要说:咱是亲妈(信誓旦旦)。
伤感只是暂时,谁的成长,是无痛无伤的呢?
哭过之后,记得微笑,就好了。
第二十八章
三月十八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凡城最大的酒楼——得月楼大厅内此时正围坐着一大群人,竖直了耳朵瞪圆了眼睛,等待着人群最终的一位儒士打扮的男子开腔。
那男人生得儒雅大气,伸指一捻长须,朗朗道出开场白:
“你们可知,这凡城近来闹得最沸沸扬扬的事情是谓何事?”
底下的人被他装模作样的架势逗得一笑,伸手推搡他道:“甭被咱们打官腔,说正事,快说正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