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桌边，低了头，用蝇头小楷细细的写着册子。忽地听见素兰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不少，带着惊慌失措：“崔公公，您老这是怎么了？”
我吃了一惊，手一抖，册子上便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我顾不得别的，忙站起身来。素月早已快步走到门口，打开帘子看了看外头，声音也带着惊惧讶异：“崔公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十二章 山茶花树隔东风（五）
崔公公就着素月打开的帘子走了进来，却一直不肯抬头，一进房，便伏地跪倒：“奴才做错了事，求小主责罚！”
我手中拿着狼毫毛笔，颇有不便，忙吩咐素月素兰：“快把崔公公搀起来，慢慢说话。”
崔公公却不肯站起，只是低低垂首，声音带着悲凉：“奴才有罪，奴才不敢。”
我也无法，只得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崔公公答道：“今儿早晨给小主撤下了早膳，从御膳房回来。在莹澈湖旁冲撞了关小主，关小主命宫女打骂了奴才几下，又命令奴才回春菡苑来领罚。”
原来是新得宠的关美人，我叹了口气，问道：“是怎生冲撞到她的？”
崔公公年纪既大，为人又老实，平时循规蹈矩，怎么会得罪到关美人呢？
崔公公身后的小平子早已按捺不住，忿忿的说道：“哪里是公公冲撞了她，分明是她故意找茬！”
话音未落，崔公公早已斥道：“当着小主的面，不准这么没规矩！”
我知道崔公公怕事，就转脸问小平子道：“你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小平子被崔公公申斥了一句，便不敢太过放肆，只是气色间仍由不平之色：“今儿早晨，崔公公带着奴才去御膳房送收拾下来的杯碗，回来的时候路过莹澈湖，见关小主从前面过来了，我们便忙闪到路旁让开，给关小主请安。那关小主却说我们挡了她的路，崔公公便赔罪赔不是，那关小主却不依不饶，定要贴身的宫女上来掌嘴。崔公公再怎么说也是四十多岁，也是宫中的老儿人了，哪能这么不给留情面呢！奴才多嘴，就替崔公公分辨了几句。那关小主更加生气，不由分说硬是打了崔公公一顿，连奴才也挨了几下子呢！不过奴才皮糙肉厚，打得又少，是不碍事的。只是崔公公……”
说罢，他硬是将崔公公脸抬了起来，只见双颊红肿不堪，已隐约透出血丝，凌乱的指痕触目惊心。
素兰心有不忍：“那关美人下手竟如此狠毒！”
素月忙说：“低声！小心隔墙有耳。”
说到这里，我已隐约听明白了缘由，许是关美人新近得宠，拿宫中太监宫女扬威罢了。只是苦了崔公公，一生小心谨慎，却受此大辱。
轻轻叹了口气，我吩咐小平子：“快将崔公公搀起来，身上带着伤，又跪了这半日。”
崔公公这才站起身来，仍然面带羞惭：“奴才年老笨拙，请小主降罪。”
我温言道：“不关你的事，你这几日不必上来，安心养伤罢。”
又回头嘱咐他们几人道：“素兰，快去取些治外伤的药。小平子，好好伺候着崔公公。你们都下去罢。”
崔公公嗫嚅着说道：“奴才给小主闯了祸，关小主还说要来春菡苑找小主呢。奴才罪该万死！”
我笑着说道：“你怕什么呢？难不成她还敢像打你一般打我一顿不成？你放心出去罢，其余的事我自会料理。”
待他们都出去了，素月说道：“这关美人怎么倒和荣嫔一个脾气？那日在婉妃御宴上她可不是这般大胆呢！”
我说道：“那日是皇上和各妃嫔都在场，她就算是再大胆也不敢怎么样。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
素月叹道：“我进宫十余年，见过多少秀女入宫，哪个不是大户千金，官宦小姐？怎么一入宫，一得宠，就都这样了呢？哪有小主这般善待奴才的。”
我说道：“我的奴才，我若不维护着，可怎么办呢？我是不得宠的，你们在外头也吃了不少白眼和苦头吧，若是我再苛责，那你们更没有出头之日了。”
素月说道：“那关美人既说了，少不得一会儿就过来了。小主先准备一下吧。”
我苦笑道：“有什么可准备的。且看看是怎么着罢！”
第四十三章 山沉边气无情碧（一）
说着话的功夫，素兰已经打起帘子：“小主，关美人来了。”
事到如今，我也只得站起身来，微微福下去：“妹妹见过关姐姐。”
那关美人竟不答言，径自向东首坐了，这才冷冷开口：“妹妹想必是见到你们春菡苑的崔公公了罢。”
我站起身来，说道：“素兰，给关姐姐上茶。”
我坐到西首，向关美人说道：“是妹妹管教无方，令姐姐生气，还请姐姐不要责怪崔公公了。”
见我低声下气的赔罪，关美人语气稍缓：“我和妹妹同时进宫，虽然圣宠不同，但是毕竟比旁人是亲厚了些。这进宫才半月的功夫，妹妹纵容下人的名声已经是阖宫尽知。妹妹性子温存，体恤旁人，那也没什么。只是这起子奴才若不好好教导，没得失了皇宫体面。姐姐不才，就替妹妹你责罚了崔公公，也是为妹妹好。想来妹妹是不会责怪的。”
我淡淡说道：“多谢姐姐教诲。梨容定当谨记于心。”
素兰恭敬的将茶盘举起，向关美人说道：“关小主请用茶。”
关美人接过茶盏，抿开茶盖瞧了一眼，说道：“这茶色倒还鲜亮。”
素兰陪着小心说道：“启禀关小主，这是奴婢亲手采下，晒干制成的玉兰花茶。虽然不如贡品上等，却别有一番风味。”
关美人尝了尝，漫不经心的说道：“味道倒还罢了。你倒乖觉，懂得审时度势。比你们春菡苑的其他人强多了！”
这话明摆着是冲我来了，我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向素兰道：“既然姐姐爱喝，你就去拿些包好了，送到姐姐那儿去。也是你一番心意。”
素兰答应着下去了。
那关美人见我不理，便起身说道：“那我就先走了，你可要记得我说过的话。”
我万福下去：“姐姐慢走，恕不远送。”
待她出了门，素月便上前说道：“小主当真聪明，懂得避其锋芒。”
我淡淡的说道：“以我现在的身份，怎么可能与她争？一个荣嫔还不够么？”
说到这里，我蓦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最近怎么不见荣嫔？”
素月低声笑道：“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将荣嫔丢了项链的事情告诉了太后，太后不悦，将她召去，正经的申饬了一顿，这阵子想是闭门思过呢。”
我闻言亦不觉的笑，那日的气势飞扬，在太后面前也不得不收敛起来罢。
日头斜斜的照在浅青色的窗纸上，将枝上的将要凋谢的花朵晃的微微摇动，似是随时要跌落下来一般。
忽然一个宫女在外面说道：“阮小主可在么？”
素月打了帘子，只见是一个面生的宫女，见了我，便行下礼去：“奴婢给阮小主请安。”
我说：“免礼，有什么事么？”
那宫女说道：“奴婢奉太后之命，宣阮选侍觐见。”
我和素月同时大吃一惊，不禁面面相觑。
那宫女见我不答，便说道：“太后正在等着小主，请小主这便去罢。”
我看了看身上，此时正穿着一件日常的鹊青色衣衫，头上只简单挽了如意髻并一根素银簪子。穿成这样去觐见太后，不免太过素淡，只是时间匆促，实在是来不及换，只得跟了她去。
第四十四章 山沉边气无情碧（二）
空气中散着淡淡的和罗香，脚下铺着大块的波斯羊毛地毯，以金线勾勒出繁复的图案。我一进门便跪下，扬起声音，却仍带着微微的颤音：“嫔妾参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圣体金安。”
太后威严的声音在头上响起：“免礼。”
我缓缓起身，不敢仰视太后，只听见她说道：“听人说，那荣嫔的项链是你找到的？”
我恭敬回道：“嫔妾只是凑巧碰运气罢了。”
太后冷冷说道：“那荣嫔竟然连皇上赐下的东西也弄丢了，当真是太过糊涂！亏得有你帮她找到项链，否则哀家可不能轻饶她！”
我听太后语气似乎连我一并责怪，心直吓得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忙跪下道：“荣姐姐的项链能找到，还是多亏了皇上和太后的洪福。想那天子所赐之物定是正气环绕，哪里轻易的就能丢了呢。”
太后语调稍缓：“你起来罢，哀家又没怪你。”
我这才敢起身，太后又说道：“你懂得居功不自傲，已经是难得了。你是阮尚书的女儿？”
我答道：“回太后娘娘，嫔妾家父正是礼部尚书阮良栋。”
太后沉吟着说：“看不出那阮良栋竟调教的出你这样的女儿。看你这穿着打扮，想来阮尚书素日该是清廉持家的罢？”
我羞红了脸，又怕太后问起尚书府的事宜，便答道：“嫔妾匆促前来，衣饰失仪，还请太后娘娘恕罪。家父清廉与否梨容不敢妄言，只是尚书府日常生活，的确是以节俭朴实为上。”
太后赞道：“若咱们大魏朝的官都是这般，皇上也能少操心些了。你进宫也有半个月了，若是想家了，可与哀家说，哀家准你回去瞧瞧父母亲人。”
我忙跪下谢恩：“嫔妾多谢太后娘娘恩典。只是嫔妾进了宫，便是宫中的人，自当遵守宫中的规矩，嫔妾不敢随便出宫。”
敛眉起来，心中却是苦笑，那个尚书府，哪里还有值得我留恋的地方？
太后颔首赞许：“难怪正梅说你不错，果然懂规矩又识大体，难得又是这样的朴素无华。”
一边的吟湘见太后夸奖，便上前凑趣道：“启禀太后娘娘，那日奴婢在春菡苑见到阮小主梳妆，首饰中也只有寥寥几件银饰，真真是简朴素洁。大魏朝有这样的妃嫔，实在是皇上的福气，太后的福气。”
太后听得心情大好，回首向吟箫吩咐道：“去捡几件我素日不常戴的首饰出来，包好送到春菡苑去。”
又语重心长的对我说道：“朴素些总是好的，只是你现在即是皇上的妃嫔，也不能太过素淡，免得丢了皇上的体面。”
我款款拜谢：“嫔妾知罪，嫔妾定当谨记太后娘娘教诲。嫔妾何德何能，让太后如此看重，嫔妾实在愧不敢当。”
太后缓缓说道：“你未得皇上临幸，便不能晋位。放心，日后自有你的好处。”
我听着太后如是说，忐忑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宫中日子苦长，若能得到太后庇佑，自然是上上大吉。
第四十五章 山沉边气无情碧（三）
回到春菡苑，已是掌灯时分，进了房，素月上来接过太后的赏赐，我问道：“崔公公怎么样了？”
素月一边将东西放在柜子中，一边说道：“敷了药，又用了些稀粥，此刻已经好些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含笑说道：“幸好无事，否则，也太冤枉崔公公了。”
素兰上前道：“小主用晚膳罢，刚传进来的。”
我点点头：“端上来吧。”
刚提起筷子，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我不禁愕然道：“出什么事了？”
只见苏秀气喘吁吁的跑进来，顾不上别的，急急的冲我说道：“小主，你快去看看吧！不得了了！”
我忙起身迎出门去，只见院内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