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是无心吃了,天外翻滚而来的浓云,迅速的带来了煞凉的秋雨,雨意一层一层,包裹住了人心。叶橪专注的盯了烟洛一刻,见她默默出神观雨,满脸黯然的神色,无声的调开了目光,也不吱声。
只是可惜,注定的事情,想避,也终究避不开的。
饭后,他们那么刚巧路过那片偏僻的河堤,车轮不慎陷进了泥淤里头,大家只好先下了马车。烟洛下意识的放眼四顾,霏霏的秋雨里,分明就见一个艳红身影在不远处,将自己的脖子那么往一个麻色的套里一钻,飘飘荡荡的不真实的悬在一棵不高的歪脖柳树上。
她惊慌得叫了出来,情急之下揪住正要去推车的叶橪,指着那方,“有人自杀,快救人!”
叶橪瞟了一眼紧张得捏住自己胳膊的细长而莹白的指,莫明其妙的,心中一阵子秘密的欣悦。不由自主地,他已经出手。一道银光带了弧度飞射过去,将那直直绷起的绳截成了两段,绳上那个艳红的身影,便连贯的掉落着地,萎顿在雨中,远远的似场无声的电影。
约摸大半个个时辰以后,叶橪立在窗旁,摩挲着刀柄上那些个漂亮的芙蓉花叶。雨停了,天恢复了高朗的蓝。只是他有些个后悔了,因为他救的这个自杀的女人,却正是中午撞上烟洛的人。
面对烟洛的询问,她木木的只说她要报仇,传说穿红衣自杀会变厉鬼,不依不饶的缠死生前深恨着的人,所以她特意着了这一身艳红,去死。“我变成了鬼,也不会放过他!”她咬牙切齿的讲着,语气里充满了深深的怨恨。
叶橪稍微动了一下,仍是静默着。秋萍早为这不幸的女人红了眼框,扑扑的滚着泪珠子。烟洛紧紧的皱起秀致的眉,屋里一派晦涩的沉默。那女人四下望望,淡淡苦笑出声,费力地扶着床边站起来,对烟洛福了一福,语气坚决道:“这位小娘子,多谢你的好心,我这便走了。”说着,真就这么跌跌撞撞往外走。
烟洛回身一把掺住她,言语带了几分力,“大婶,死人是没法为家人报仇的。”
那中年女人咬了咬牙,“要不然还能怎么办?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请你们不要拦着我。”
烟洛急了,到底不肯松手,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们帮你!”
话才一出口,就听到叶橪那边轻轻一句叹息,风一般的掠过,潜入唏索的雨中消失了痕迹。
袖边只余了秋萍不安的轻扯,“小姐,咱们哪有什么法子?”
烟洛的脸颊一热,晓得自己的自不量力,仍旧嘴硬道:“无非是两个办法,一个就是我们自己想办法杀掉那个丧尽天良的混蛋,再就是帮大婶打赢官司,让真正的王法来制裁他。”
叶橪今日似乎打定主意沉默到底,听到这里,却嗤笑了一声,干巴巴的短促而刺人。
烟洛并不泄气:“我见过那个太子,他看上去不像是个是非不分的人。这其中的事,他也许并不知情。”
叶橪终于忍不住回转身来,搭下的发丝扫过他野兽般的眼,眼瞳深深的似个漩涡,“你确定要插手?”
烟洛被他盯得一阵子心虚,翻转着心绪思前虑后,终于无奈的笑:“不是我想管,是不能不管。”她本来决定昧着良心听而不闻,装作不知道这一段的情由。可是那苦命的女人却铁了心寻死,她既碰上了,怎么能再装作若无其事就这么走了开去。
叶橪火了,不屑的扬起了眉,几步踏将过来,句句咄咄逼人:“那我问你。你凭什么去管?你手无缚鸡之力,有办法一刀杀了那个败类吗?还是,你有权有势,可以公开替人出头,为人主持这个公道?你是凭借什么,与人萍水相逢仅仅一面,就认定当朝太子不是个放任属下昏庸残暴的人?帮她,哼……”余音毫不留情的轻蔑,足以将人气得手脚发凉发麻。
烟洛被逼得退了一步,情不自禁的反击:“没有试过,你怎知不成?太子若残暴不仁,决不会有那么清明的眼睛,也不会因为我几句感叹百姓生活艰辛的歌谣而动容。如若我们能够设法把状子递到他手中,总有一线希望。”
叶橪反被气笑了,眉眼间更加明显的不以为然,下了结论,“幼稚得可笑!”
烟洛登时也是恼了,“是你杀人惯了,太过冷血!”话一出口,方觉讲得重了。顿时噤了声,脸颊绯红了,忸怩的在原地略垂了头,不敢面对叶橪的面孔。
秋萍见他们两个又吵个不可开交,心下暗自焦急,迎上去对叶橪和声道:“叶公子,小姐只是无心之语,你别放在心上。”边说着,边冲烟洛使个眼色,叫她与叶橪赔个不是。
烟洛略抬了眼,他们相距如此之近,他直瞪着她,眼中一瞬间的痛,烈烈的盛放,似黑色旋涡深处的花朵,片刻便开至荼蘼,凋谢在那片黑色之中。在她还来不及开口之前,叶橪已经换了一副表情,他弹了弹衣角,笑得毫无所谓:“行,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把自己兜出去也好卖出去也罢,别来烦我就成!”说完,转身便去了,洒脱决绝,不给人留一丝挽回的余地。
心头感觉杂陈,烟洛一时间只是愣愣的瞧着渐远他的背影,却讲不出话来。秋萍没料到叶橪忽然翻脸便走,忙不迭的去追,“叶公子,哎,叶公子……”无奈叶橪听都不听,去势反而更加急了些。
他以为他并不在乎的,别人对他如何感观,恨也好,爱也好,怕也罢,怨也罢,他都全不在意。他是个杀手,不需要理解人,也不需要别人理解,他一直是这么想的。可是为何,她一句无心而出的言语,就能如此波动了自己。
叶橪笑了,眼中浮出一抹苦涩,他要走,她竟也不作挽留?雨已停了,紧紧的秋风追人,黄叶打着旋儿乱落了一地,沾了一身洗不去的泥。心上生出些隐约的新鲜的感觉,似人持了小锤,一下一下敲着,钝痛钝痛,和着血脉的流动,只是恼人的翻覆着不肯干休。
烟洛被秋萍猛摇着,终于如梦初醒。念起叶橪上一刻沉沉的眸子,满心的追悔歉意。提了衣裙追出去,不顾泥点溅上了绿色的云丝裙摆,叠声唤着,“喂,叶橪,叶橪叶橪……”
叶橪不肯回头。
“我跟你道歉,你别走!”
……
“叶橪,你……”
叶橪的身影转过那个茅草小屋,片刻在视线中消失得干干静静。烟洛有点不敢置信,相处了三个多月的伙伴,就这么决裾而去了?驻足半晌,黄叶依旧迎空零落,团团的刮卷着湿漉漉的雨意,天高得有些萧索了,挽不住丝丝线线的云,清冷的兀自明亮着。立了好久,终于定住了神,烟洛回转过身,面色平静的吩咐道:“秋萍,咱们今天暂时就在此处住下,安顿好吃些东西,再帮着为大婶想办法申冤!”
“小姐,你……唉……”事到如今,秋萍只得叹息了一声,默默行去一边准备。
冯氏呆了,干涸的眼中突然滔滔的滚下泪来,连连拜着:“小娘子,多谢你,多谢你,多谢……”因为袁立的跋扈嚣张,地方上人人怕事,都不敢惹他。所以她女儿的案子才会找不到半个证人,最后只能饮恨收场。她本横了心求死,只因亦看破了人情的冷暖。可是眼前这娇娇弱弱的女孩子,如此善良侠义,甚至不惜为了自己这个陌生人,与她的朋友闹翻。这份情意,直叫人心中热暖。
多冷的天,遇上这样的人,仍会叫人心中热暖的,不是吗?
烟洛这下却乱了手脚,忙忙得抚慰,打着茬儿道:“既然大婶姓冯,我是小辈,日后就称呼您冯妈,也方便一些。您看行吗?”
冯妈长茧得手握得烟洛生疼,“好小姐,无论怎么样,你日后会有好报的,菩萨看着呢!”
菩萨看着吗?烟洛不太确定的笑笑,捋了捋散下的乌黑如玉的发丝。心中模模糊糊的,既似松了口气,又似点点失落堆积,不知顾哪一头才好。
她以为,叶橪迟早要离开的,可他离开得太过突然,快得叫人几乎疑心那是种幻觉。他善变的紧,也许下个时刻,他就会从哪个角落蹦了出来,轻佻的懒散的,眯着眼叫她洛洛,语气欠揍着,眼瞳却偶尔闪过一星半点亮,堕天使一般的斜肆而惑人。
再甩甩头,今儿是着了魔了。怎么心思转着转着便停到那个家伙身上?不想了,不再想了,眼下,她还有许多要做的事……
以后的一两周,虽然困难,但她们还是基本达到了目的。既然没有黑侠一般维持黑暗秩序的本领,她们自然只能走正道,替冯妈一家写状子伸冤。证人证词的确至关重要。烟洛请冯妈带了她一家一家的去那些目击者的家中,费尽唇舌与人讲着道理:若是人人都胆小畏事,这儿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巧儿,家里有妻子姐妹的人,都该扪心自问,这惨剧若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目击的人都撒手不理,任凶手逍遥法外,那么自己该作何感想?如此退缩怕事,若干年后再回想起来,对不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呢?不得不说,烟洛还是颇有几分口才。那时的人们想法比现代朴实简单得多,好几户乡人被她打动了,真就许诺,如若案子再被重审,他们愿意上堂作证。
在这小村里待了一阵子,烟洛发觉那袁立除了奸杀幼女,还大大小小干尽了各类恶事。愈是了解便愈是气愤不过,每天夜里,伏在那盏豆星般的油灯下,一条条一桩桩,清楚明白件件记下。她明白,其实最最难的,并不是要案件重审。而是要有个公正有分量的人站出来主持,这案子才有希望。可是她的身份,在南唐本就风险重重,眼下却不但不可以退,反而要送上门去。直觉中,似乎那日遇上的太子李景遂,是个正直的人。只是如何,才能把这状子交到他手中?心底的不安与恐惧潮水般蔓延,她如果错了呢?如果真的只有官官相护,此状一出,定会害了不少的乡人。她苏烟洛,是不是承担得起全部责任?
几乎花了整夜,洋洋洒洒整理了十几页的状纸,纸窗微微发白,烟洛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复又审第二遍。身后略有响动,扭了头,冯妈端着一碗温好的甜汤送了过来,“好小姐,睡吧,天都亮了!”
烟洛抿嘴一笑,指着那叠心血而成的纸,“冯妈,状纸写好了,听说太子最近还在这州县里巡查,调集前线粮草的事情,这两日我们就去找他,拦轿喊冤,这次务必要成功哦!”
冯妈颤了一下,“小姐,剩下的事,我自己可以去。小姐为我谋筹一切,冯氏感激不尽了!”这么说着,直愣愣就跪下去,大有就此诀别的架势。
烟洛赶紧站起来,因为一夜未眠,头眩晕的厉害,只得揪住了椅背,清脆的声音带了些疲倦的沙哑,却温柔而坚定:“冯妈,我决不会让你一人去的!”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她的主意,所以那状纸的下头,留着一排清秀的字:“状师宋清”
既然决意承担,就不能给远在大周的人添麻烦。一抬头,秋萍不知何时闯了进来,满面的忧心忡忡。她只得歉意着解释,决心却不容置疑:“秋萍姐姐,每人都有做人的原则。对人对事,有所为,有所不为。叶橪不肯信我,可是请你相信我的判断,好不好?”
她不是想死,她是需要一种叫作正义的信念。傻也好,笨也好,她不愿意失去这种被叶橪称之为幼稚的理想,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