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钟隐却故意停了,轻抿了口茶,似是不好意思:“自然是小弟的红颜知己。”
李弘翼一呆,既而端着杯子装马虎:“六弟讲笑了。谁都知道你风流冠世,红颜知己更是无数,怎的却寻到我府中来了?”
钟隐不禁心沉,却只能耐了性子笑道:“这位女子是小弟新近结识,才华出众,与小弟更是一见如故。听说她今日被大哥请到府上做客,小弟一时见美心切,这就赶来了。不知大哥可否将她请出来,今晚就由小弟做东;大家也可红歌饷酒,不醉无归。”
“六弟,我实在不明白你在讲些什么。”
“那么这个,大哥可识得?”钟隐搁了白瓷描金茶盏,手中有丝绞黄落子垂了下来,轻盈的一闪,编出的繁复井纹就如大皇子的亲手印章。
李弘翼一顿;恶狠狠的回眼瞪一旁的家奴。寒声道:“六弟,今日大哥朝事疲累,恕不久陪了。仇凡,送客!” 一气喝干了茶,站起将杯重重的搁回案上,拂袖便去,却是下了逐客令。
钟隐在他身后,淡淡的嗓音似乎波澜不惊:“大哥,近日小弟府中荒疏,我闲来无事,计划着精简几个侍卫下人,其中有一个叫肖尚的,也算得用,不如荐与大哥,方不屈了他的才华。”
李弘翼一震转头,微粗的嗓音就扬起一丝惊惶:“六弟何出此言?”
“也没什么,小弟只是觉得他还算能干,人也很是忠心本分,当然,尤其是对他的主子。”
“你……”李弘翼望着弟弟清俊的面孔,那深邃的眼瞳里似还躲着另一只眼,能直直切入人心里头。突然就冒了一额的冷汗,回了身不敢看人:“我全然不懂你在胡说什么!”
钟隐温和的语调里有丝无奈:“大哥,你又何苦逼人太甚?”
……
“只要大哥将我那朋友交还与我,这件事便算风过无痕。大哥若执意下去,惊动了父皇……”
李弘翼猝然回首,“你威胁我?”
他就知道,一向纵情诗词歌赋,流连红香秦淮的弟弟,心眼胜过常人十倍。这些年来;无论自己如何试探,他俱是巧妙的闪躲,一直在避,一径在躲。八宝琉璃灯里结了灯花,噼里啪啦的一阵杂响,波光曜跃,琉璃灯却依旧的玲珑无双。就如他立在那里,轻轻道:“弟弟不敢!”可恨的风神隽秀,可恨的风姿如花……
转一转心神,李弘翼纠结的眉却舒展开来,阴冷的笑了。六弟,聪明如你,原来,亦开始有了弱点。这场游戏,终于不再是我的独角戏了吗?几步过去,大力的拍了拍钟隐的肩膀,不见有丝毫的尴尬:“呵呵,不错不错。大哥本来只想见识一下六弟到底有几分风流,看来弟弟真是个风流种子,竟是口味独特,对性别亦不介意。我这就把那位小郎请出来,六弟将他带走便是了。”
钟隐怔了一刻,却也不再解释,对大哥微微一掬:“万望大哥日后不要再私自请小弟的朋友入府相叙,小弟若心急赶来,唯恐又耽误了大哥休息。”
李弘翼似笑非笑,将了一军:“如此才好,大哥还愁请不到六弟。今后若欲邀约六弟,自然将六弟的朋友一同请来,大家把酒言欢。来人,快将府中的贵客请出来!”
钟隐面色微动,暗下一叹,恭敬道:“大哥日后若有闲心,不如让小弟随大哥多多伴于父皇身侧,于孝于理更合。”
李弘翼闻言,左眉不甚明显地往上一挑,眼中一阵惊疑不定。府里的军士却带了个个头小巧的少年进来,那少年长相平平,唯一双妙眸,精灵闪动。她本自摇摇欲坠,转眸却瞅见了从嘉,眼眶中立时一层惊慌的薄水乱晃:“钟隐……”
钟隐赶紧几步过去,温柔的搀过她来,笑道:“清儿,今日你来大哥府中做客,怎得也不知会一声?劳我好找。大哥今日正巧忙碌,我们就不要叨扰,这便告辞了吧。”
木樨清香浅薄如雾,却是入骨三分,细腻的温软。钟隐的眸子写满了字句,字字句句都是歉意怜惜,温温然奇异的熨平了人心。烟洛微微靠着他,低了头小声答:“好!”
半靠着钟隐,行过那灿灿的红油灯笼,一步一步将这可怕阴森的回廊丢在脑后。烟洛终于站在了门边,颤巍巍的;一阵脚软;一身寒噤。钟隐轻缓的扶住她,纤细的手指隔着绸缎传来浅浅的温意;低下头关心的问:“你还好吗?”
烟洛一怔抬头,眼里却有无数的情绪,吐出一句:“我没事。”
“那就好!”钟隐似乎这时,才终于放松了一些,他的语气温柔而焦灼:“我很抱歉!”
“知道抱歉就好!”旁边一句冷冷的嘲讽,烟洛的身子就蓦的一转,滴溜溜跌进了另一具结实的怀抱中。他霸道且不耐烦,对怀中的女子道:“我们回去!”再不理众人,搂了女子飞鸟般掠上了那匹黑马;一马二人;冉冉于淡夜中如尘烟一般迅速的消散。
钟隐似乎有些恍惚,兀自立在府门前未曾动弹。遥遥望去,银弦清辉,在他绝尘的面上,却无端的漫上几分悲凉。半晌,他笑了一笑,笑容淡淡的发苦,略是无力的挥了挥手吩咐:“我们也回去吧!”
日后,只怕是欲作难得糊涂,亦是不成了吧。
乌啼几声,寒霜骤降……
余波(叶橪篇)
寒峭的夜,似一面漫散的黑网。网中几星几点,是尚未逃脱的水钻的灵,幽远的将碎光一收一放,有几颗闪了风的,就越发的暗淡了。
“受伤了没有?”
“没有!”
马很急,身后的呼吸却混了一些,泛着凉意掠过耳侧,令她寒毛竖立,细细密密的自头顶往下发麻起来。叶橪沉默着策马狂奔,一手环了她的纤腰,力道深错,却是分明的山雨欲来。
烟洛在他的怀中,以一种暧昧的深入的姿势,靠近得几乎无法扭头一顾。小小的马背似个安全的避风港,叶橪却再也不发一言。烟洛脑中千头万绪,不吐不快,只得抽丝剥茧,沉声起了个话头:“钟隐其实姓李名从嘉,生有双瞳,擅长诗词歌赋,才华绝代无双,是堂堂的南唐六皇子。是也不是?”
叶橪的手倏然一紧,回答的简略:“是!”
烟洛点点头,沉静地又道:“将我绑我去的大皇子,极有可能欲危害钟隐。因为见钟隐出入师傅那里,他便做贼心虚,又不敢找了钟隐或师傅对峙,所以抓了个无根无基却成日混在那里的外人,欲打听个明白。是也不是?”
叶橪顿了一下,果然,她的狡黠聪慧,并非偶然。“是!”
“今日如若你们去的晚了,抑或大皇子没有正巧被传召去了宫里,他一定会先从我口中抠出始末详尽,然后轻松的一刀杀了我灭口,是也不是?”烟洛极力压抑着言语中的颤抖,玉手不由得掐进了叶橪的胳膊。猜出了来龙去脉,反而加倍心惊胆跳,海啸般的恐惧阵阵袭来,无法压抑歇止。
叶橪似乎也不知道疼,任她死命的掐着,淡淡道:“没有如果!”
烟洛一怔,腰肢却被他握得生疼,不禁微微挣扎了一下,“叶橪,疼……”
叶橪没有松手,反而更加的用力,肌肉流畅的手臂却似个铁箍一般,残酷的越收越紧,收得烟洛几欲呼吸不畅,忍无可忍的低头去掰叶橪的手指。无奈叶橪的气力胜过她十倍不只,她的奋力无异于蚂蚁撼大树,一丝效果都无。
他为何如此冷漠?她无缘无故遭人绑架,被几把寒刃架着塞进了陌生的王府,口口声声地命令她老实讲出什么六皇子的事。若不是那个与钟隐有几分相似的大皇子突然有事离开了,他手中的那把刀估计已如愿的将自己的小脸划了个稀巴烂。而后穴道被点,被抛进一间空屋,她心慌意乱的思前想后,苦守着一分一秒地流逝,又是多么可怕的折磨?
然而叶橪,却如此这般,他的胳膊惩罚性的箍紧,放任她独自作着冰冷的揣测。一时间心中的委屈不满都涌了上来,烟洛不禁恨得咬牙。谁要你的怜惜?谁要你的温情?谁稀罕你一丝半点的关怀?没有你,苏烟洛一样能够生存,哪怕苦着痛着折磨着,哪怕心神一触及倒,也决不会恳求你半分的同情。
她不再挣扎,反扬了头,朝着夜空睁大了眼睛。她的面孔纸一般苍白,紧扣的牙在唇上陷进细细一弧,无数的幽星碎于两泓眼波,盈盈溢满,却死死抵着不肯溜出。叶橪的眼风扫到,心口却是一窒,尖锐的呼痛。不由得放松了胳膊,怀里的身子似乎僵了一刻,仅只稍微侧了侧脑袋,继续着无言的缄默。
一路上只有风声呼呼呜咽,言语似乎化作了无处不在的空气,嘈嘈然冷冷然,却无力地在寂寞中羽化无声,风一般被抛于脑后。
那晚烟洛疲倦极了,回了“闲芳轩”,已经无力对焦灼的秋萍多作解释。她毫不在意的被叶橪抱着送回了卧室,任他为她盖上了温暖的藕荷缎被,她只是阖了眼,不肯看他。他未离开,她便索性背过脸蜷起了身子,然后,她听到背后“嗤”响,一股浓郁的黑色的香气便萦绕过来,出乎意料的,烟洛几乎立刻便睡着了。
叶橪在她床前立了一阵,水蓝的丝帘带着褶皱悠悠摆下,遮住了帘中人一声模糊的呢喃,仿佛埋得极深极深,脆弱如雪一般的叹息:大哥……
第二天中午,烟洛是被馋醒的,卤肉的蒜香,红枣粥的清甜,凉拌瓜条的微酸,喷喷香的钻进鼻间,强烈的刺激了她的味觉神经。强撑着勾起了沉重的眼睑,却瞥见秋萍窈窕的身影,她轻盈的搁下个红木食盘,在桌边打理碗筷,面色温柔如同隔世。
“秋萍姐姐……”烟洛眼眶就有些湿热。
秋萍侧了头,又惊又喜,飞快地奔了过来,眼泪成串的落:“小姐,你可算醒了……”
烟洛忙伸了手过去,为秋萍拭泪。秋萍顺势紧紧揪住烟洛的莹白小手,只是一径掉眼泪。烟洛心潮涌动,一面自己却不敢再哭,只怕秋萍更是担心。擦了擦眼睛,勉强笑道:“姐姐别哭,我不是回来了么?也没少根寒毛!”
“逞强的毛病,一丝一毫是改不了的!”门口立时有人接口,端端的刺耳。
烟洛抬眼望去,果然那貌如天使的魅惑少年。他走进来,轻巧的端了那官窑青胚碗,盛了些热气腾腾的粥,瞅了眼秋萍,“是你伺候你们家小姐,还是我来?”
秋萍听闻,急忙胡乱擦尽了泪,去接那碗,却因为哭得发软,手都打颤。青胚碗在她手中虚晃了一下,耀了一道明利的弧光,幸而叶橪手快一挡,瓷碗才打个转儿又回了他手中。“算了,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一次!”他讲的轻松无比,支使着秋萍:“洛洛一会儿还要梳洗,你去吩咐他们预备点水来吧。”
“这……”秋萍瞪眼,舌头打了结,不管怎么说,小姐与叶橪毕竟男女有别,何况这里是小姐的卧室……
“不去么?”叶橪斜睨她。
烟洛见状道:“秋萍姐姐,我自己能吃的,烦你去帮我催点热水吧。”
秋萍两相一望,无奈,只得窸窸窣窣转身去了。烟洛撑起身子,背后就顺当的多出了一个绵软的抱枕,将她接得牢牢。叶橪半坐的身子挡住了薄薄透进的阳光,他的手指筋骨分明,在阳光中发亮,一手端碗,另一只手持了一勺米粥缓缓递了过来,简直似幅温馨的截图,“饿了吧,吃一点!”
烟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