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良久之后,殿上响起尹陵悠悠的声音。他道:“其实要想验证也不难。”
谢则容道:“太子有何高见?”
尹陵笑眯眯道:“我听闻过一段轶事,燕喜公主早年曾流落民间,当初是以朝凤乐府之司舞身份入宫,方才与太祖相认。朝凤乐府上一任乐官尹槐尚在人世,乃是燕喜公主的授业之人。寻得尹槐,大约就能验明真假了。”
“那尹槐在何处?”
“这个嘛,得问尹陵了。”尹陵真诚道,“哎呀可惜了,尹陵貌似被陛下‘当庭毙命’了。”
寂静。
那一场筵席最后是如何收场的,恐怕没有人愿意去回忆。碧城只记得诡异的氛围笼盖着整个议事殿,最后那位燕喜公主被谢则容安置到了宫中,并派重兵守了起来,而她,则在筵席之后被谢则容偕同回到了紫阙宫。
谢则容脸色阴郁,却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在宫中忙碌。她浇花时他站在一旁森森看着,她喝茶时他也陪在一旁默默盯着,她冷冷回眸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似的站到了她对面。
一步之遥,他面无表情,只是低道:“孤不想对你做什么。”
碧城沉默。
谢则容轻轻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道:“碧城,你究竟想要什么?”
碧城别开了视线。
谢则容似乎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低缓下语气,轻声道:“此生,我从未求而不得。即使你当时昏睡不醒,我也找寻到了方法让你醒了过来……可是如今,我却不知道如何靠近你一点点,为什么你我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生死两隔?”
他说:“孤,不甘心,却不敢去争。”
他低声说:“我此生从未怯战,可是……这一战,我却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碧城终究没有再开口。
一日黄昏,日落西山。紫阙宫中渐渐亮起了宫灯。那时,谢则容刚刚离去,宫灯的光泽把他的身影拉得狭长无比,许多尖锐的棱角都成了细细的一弯。碧城在灯下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迷茫。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后悔药,她希望上苍能够抽走她遇见他的那一日,这样,也许他最终会功败垂成,也许会作为枭雄取而代之,可是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种完美叫做谢则容。
可是如今已经支离破碎。
*
没有人知道燕喜公主究竟是真还是假,原本还有些古老的方子,比如滴血验亲,可是谢则容与碧城都知道,不管燕喜公主是真的还是假的,当今皇后的血液绝对不可能与她相融。所以即使有许多老臣上奏请示,这一个方法最终还是被压了下去。
朝野上下,举国上下,无不在关注着这死而复生的燕喜公主。
碧城却在悄悄联络着朝中的老臣。这天下兵权有六成握在谢则容的手上,却还有四成是在其他兵马元帅手中的。这些年,许多手握兵权的重臣被谢则容一一瓦解,解甲归田的解甲归田,命丧黄泉的命丧黄泉,唯有一个叫裴野的元帅坚守到了现在。只是这人常年卧病,避开了任何与谢则容交锋的机会。原本谢则容早就有理以病为由解了那元帅兵权,可是这元帅所有亲兵乃是当年扫匪归降起家,野性难寻,朝中原本就不平稳,想必他是不敢轻举妄动。
裴野元帅功高而病重,不见任何客人,朝野之中无人敢去打扰,久了,大家也渐渐淡忘了还有这样一号人存在可以威慑朝纲。
这也是碧城唯一可用之势力。说到底,尹陵所有都是西昭的,即使他愿意,西昭国君未必答应。如今她已经是堂堂正正的楚碧城,自然可以用许多以前不敢用的资源。
紫阙宫中,沈御医提着药箱匆匆奔跑在回廊上,片刻之后,他终于来到了当今的皇后身前,仔细环视了一圈周遭确定安全,才轻声低语:“启禀皇后,微臣已照皇后所说,以皇后赐药为理由,在元帅府上跪了三天,终于得见元帅……”
碧城微笑听着,眼中光芒越来越亮。
只要见到那个裴元帅,一切就还有扭转的可能。
黄昏。
圆滚滚的红色小球宸儿鬼头鬼脑在紫阙宫门口探了好久,终于突破了重重宫人和宫婢阻挡冲到了碧城面前,露出红扑扑的脸蛋抱大腿,奶声奶气道:“皇后姐姐,大哥哥说你这几天木有理他。”
碧城失笑,打发走了沈御医,抱起肥嘟嘟的宸儿朝外头走,却不想迎面撞上了谢则容。
当是时,她手里抱着宸儿,脸上挂着笑,眼神明媚,一时间所有的情绪还来不及收敛,硬生生地凝结在了脸上。结果,谢则容居然也露出了一丝更加复杂的神色,他道:“碧城,孤与你说一件事,你……先不要惊慌。”
作者有话要说: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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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城,孤与你说一件事,你……先不要惊慌。
碧城手中抱着宸儿,原本挂在嘴角的笑容渐渐淡开了。究竟是有什么事情能让谢则容摆出这样郑重的神色来说这一件事情?莫非是燕喜公主出了什么事,还是……
很显然,宸儿害怕谢则容,也许是每个孩子都有的天性。她原本搂着碧城的脖颈,圆溜溜的眼睛瞅了一眼碧城,又看看谢则容,最后挣扎了几下后跳到了地上,怯生生躲到了碧城的身后,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碧城伸手落到她毛茸茸的脑袋上,低声问:“什么事?”
谢则容神色凝重,道:“大祭司……病危。”
碧城的手猛地一颤,顷刻间周遭的声音随之远去……姜梵病危?!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服用了延寿之药吗?
“孤带你去神官府。”谢则容遥遥朝她伸出了手。
碧城的手脚冰凉,好久才迟疑着走到了他身旁,然后,出宫。从宫闱到神官府的这一个时辰无比的漫长,除却上一世在牢中的两年,她还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了解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一个时辰,四匹千里马牵引着的马车飞快地在郊外驰骋,车窗外的景致到后来只有连接成了一片朦胧的绿,到后来,她连绿影都已经看不清了,眨了眨眼才发现是湿润糊了眼睛。
姜梵……怎么会这样?
马车上,谢则容静静看着车窗旁那个几乎要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的身影,严重复杂神色一闪而过,到最后却都化作了一抹极淡的神色。他稍稍挪动了位置,坐到她身旁,却并不敢真正地触碰她,只是缓缓伸出了手却停留在距离她发梢半寸之遥,而后颓然地放下。
碧城抹了抹眼睛,脸上的脂粉晕染开来,被她用衣袖胡乱抹开。
谢则容安静地看着他素来精装的皇后此时此刻像一只花了脸的猫儿,眼睛鼻子一片通红,倒真正地像一个十四岁未及笄的女孩儿该有的模样来。他眼里的光芒更加恍惚,也不知为何记起了多年之前,他沙场归来身中数箭,那个陪在先皇身边偷偷溜到军营的少女就吓得边捂着他的伤口狼狈不堪,一面喊“喂”一面惊惶地瞪着眼睛,等他自己拔了箭撕了衣袖扎紧了伤口喊她打结,她吓得两只手都抖成了筛子。好不容易打了一个完整的结,她却坐在他身旁哭了,血和泥都在她的脸上开了花,眼泪和着污渍都擦到了她自个儿的衣袖上。
那时候,他是燕晗新上任的少将。他恨她,恨她姓楚,恨她是那个人的血脉,恨她为什么能如此简单而单纯地活在这世上,就像这世上所有的肮脏都与她没有干系,而他却要背负着满门血债苟且偷生。他板着脸捂着伤口并不想搭理,却未曾想,那个娇滴滴的公主居然泪汪汪地双手拽住他的手腕,抬起脏兮兮的脸问他:你会死吗?
他是在那一刻,决定把她列入他的大计划中。
城墙头初见蓦然心动时不曾想,军营中再相见又欢喜又疑惑时不曾想,得知她竟是当朝公主时愤怒夹带失望时不曾想,却在她哭着牵他的手腕问“会不会死”的时候,他决定拉她进万劫不复之境地。
既然无法真正完满,那就一起去炼狱吧。
“碧城。”寂静的马车中,谢则容听见了自己的低沉的声音,“你,别怕。”
“你做了什么?”碧城却忽然抬了头,通红的眼睛里是满溢的怒火,她盯着他的眼道,“谢则容,你对姜梵做了什么?”
谢则容目光一滞,忽而苦笑:“难道在你的心目中,我当真如此不堪?”
碧城冷道:“我不信你没做什么!”
谢则容闭了眼。
碧城捏紧了拳头,咬牙道:“我上一次见大神官,他虽身体抱恙却绝没有到病危的境地!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才让他……”姜梵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占天能卜命理,他甚至知晓自己的生死荣衰,怎么会连自己的死期都如此莫测?他不是会如此作苦情戏之人,除非他自己都没有算到今日!
“谢则容……”
“楚碧城,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唯一的仇敌?”谢则容忽的抬眼,冷厉的目光直视碧城。
碧城一怔,道:“是。”
谢则容却倏地擒获了她的双手,把她用力压制在了马车窗边。急促的气息让她的脸上起了憎恶的神色,而这一抹憎恶让谢则容脸上扬起一丝堪称惨烈的效果。他钳制了她所有的动作,直视她憎恶的、厌弃的、惊惶的目光,在这样的目光下,他自己低垂了眼眸,附身在她耳边轻道:“尹陵,西昭太子,非吾族类,其心必异。”
“所谓燕喜,她至今并没有给出证据证明身份。即使她是,而你的身体根本不是燕晗皇族血脉,她也是你的威胁。”
“苏瑾,你杀她父亲,诛她九族,你以为灭族之仇当真能放下?”
“碧城,他们每个人对你都不简单,可是你为什么偏偏与我不能释怀?”
“只要你想,我甚至可以把你的东西还给你,你的江山,你的荣耀,你的世界坍塌了多少城池,我便可以为你竖起多少大夏。”
“只要你……孤只要你待孤如初。”
谢则容的气息很是温存,碧城却只觉得从头到脚遍体是生凉。她起初用力挣扎无果,在他一句又一句堪称缠绵的声音中渐渐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最后只得瞪着绝望的眼睛任由他束缚着她的手,把她拥入了怀中。
这是一个黑暗的拥抱。
她终于迟迟喘过一口气来,在谢则容的肩头低声开口道:“我父亲的命呢?”
谢则容的怀抱一紧。
碧城忽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不再挣扎,在他的束缚下闭上了眼睛,问她:“我的孩子呢?”
“人死不能复生。”谢则容低道,“孩子,我们还会有。”
“每一次受刑中间我大约可以休息半月。”碧城压□上忍不住的颤栗,轻声道,“每一次中间的半月,我都会为你勾画一个理由。可是后来,我再也编不出来了,因为实在是太久,刑罚太痛,理由也用完了。”
“碧城……”
“谢则容,你现在这副样子,连我当初编的都及不上。我的耐心,已经全用在自欺欺人上。”
马车骤停。
车外宫人的声音小心翼翼响起:“陛下,神官府到了。”
碧城猛然一震,趁着谢则容分神的一瞬间用力推开了他,掀开了马车帘子一跃而下!
在她身后谢则容目送她的身影离开了马车,在寂静之中终于收敛了脸上所有的情绪。他跟随她下车,在她离开十数步的时候忽然出了声。他说:“你想知道姜梵为什么会病危吗?”
果然,碧城的身影停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