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御医低眉。
碧城轻道:“我不信是因为之前我威胁你要为皇后殉葬。”这沈御医当年年纪轻轻就成了谢则容心腹为皇后碧城医治,四年之间更是从一介寻常御医做到了御医苑执事,若是真被她一句威胁治得服服帖帖,那他就不会有今日之成就的。区区一句殉葬之说,怎么可能让他信到了今日甘愿犯死罪抗命行事?
沈御医的神色在她的目光下越来越寂静,他沉默良久,才道:“微臣素来胆小。”
“是么?”
沈御医捏紧了拳头,沉吟片刻道:“公主应该见过微臣身边一个学医小姑娘。”
“小八?”
“是。”沈御医道,“多年之前,微臣胞兄夫妇随征北军赴沙场,战前畏缩……后来,谢将军大怒,以叛国之罪囚我胞兄夫妇于天牢。”
“那又如何?”
沈御医叹息:“战前逃脱,是因为我胞兄妻子忽然诊出怀有身孕,而那一战凶险异常。”
“小八是……”
“是。她毕竟无罪,后来,微臣花了许多门道,终于把她从牢中接到了身边。微臣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碧城不再说话,眼中防备稍稍卸下。如此解释的确说得通他为何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现在的完全配合,这世上之人原本就难免自私,兄长被杀,怎能不恨?只是恐怕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因胆小而不敢做什么,也无力做什么。除非有人愿意做这出头之人。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殊死一搏么?
一夜安眠。
碧城在紫阙宫中安稳度日已经有整整半月,这半月来,谢则容每隔三日便会端来一碗浓郁的药,说是替她“提神醒脑”之用。碧城每每装作纠结良久,最终却在“早日记起来”的诱惑下皱着眉头把药灌下去。每一碗药都像是一碗定心丸,她的配合让谢则容的眉眼间日渐明媚起来,日子久了,他每个日出时分都会来到紫阙宫中,把各地进贡的新鲜玩意儿带到她面前。
碧城装作开心接受,却次次在他离开之前拽着他的衣袖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谢则容道:“等你康复。”
“那什么时候才能康复呢?”
谢则容道:“不久了。”
没有人知道这“不久”究竟是什么概念,只是谢则容的松懈却是显而易见的。碧城的活动范围起初只有小小的紫阙宫,后来每个黄昏她都能在重重宫人包围下去御花园里转一圈,再到后来,她只需要几个宫人陪伴,就能在宫中大部分地方自由行走。那时候,宫中女眷已经几乎尽数被换了一遍,每个人见着她都是恭恭敬敬叫上一声“公主”,再也没有人记得她曾经是皇后。
一个国家,没有皇帝怎么可能?
又一次御花园闲逛,碧城拽着谢则容的手疑惑问他,他却笑道一句:“孤强娶了你呀。”
“那为什么我不是皇后?”
谢则容低笑:“你我名分既定,不过你撞坏了脑袋,孤想要再娶一次,所以你先当着公主,如何?”
周遭的宫婢低头闷笑出了声,碧城在好几道低笑声中埋下了头,脸颊渐渐红了一片。再然后,脑袋上忽然触着了一个柔软的东西,她莽撞抬头,却一不小心对上了谢则容靠得非常近的眉眼。
谢则容微笑起来,嘴角上扬,眸光明亮。他伸出手把正要缩起来的公主环抱了起来,凑近她的唇落下一记轻软的吻。果然,他怀中之人僵直了身子傻了眼,一动也不敢动了。
“累了么?”他轻道。
碧城还在僵直,好久,才摇头。
谢则容抹开她颊边乱发,道:“再走走?”
“好。”
正直初秋,御花园中各色的菊花开成了一地缤纷。碧城心安理得缩在谢则容的怀中眯着眼睛朝远处探望,目光中忽然闪现了一抹墨色——那是一个颀长身影,墨色的衣上精致的麒麟像要张爪跃出。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竟像是一幅画一样,没有半点声息。
显然,谢则容也看到了他,却没有言语,只是就着环抱着碧城的姿势遥遥看着他。
碧城抬了头,问脑袋上那人:“他是谁?”
谢则容淡道:“他是西昭太子商阙,几日前来访。”
“西昭?已经不打仗了吗?”
“嗯,不打了。如今我们是盟国。”
“那,要不要喊他过来坐一坐?我们这样似乎有些……”无礼?
谢则容目光恬淡,静默片刻笑了。他道:“好。”
不一会儿,那西昭太子被请到了御花园中的湖心亭中。碧城坐在谢则容身旁好奇看着他,却一不小心撞上他阴冷异样的目光。她顿时悄悄给谢则容传了个诡异的眼色,然后,被谢则容拉住了手安抚。
静默。
商阙的神色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锐利的眼神仿佛要刺透碧城的额头。他道,“为什么?”
“……为什么?”碧城傻眼。
“你……”那商阙太子忽的捏紧了拳头站起身来,却被禁卫的刀剑拦下,他道,“小歆,你究竟怎么了?怎么会和他……”
碧城依旧傻眼,在桌下的手用力捏了捏谢则容的。可谢则容却什么反应都没有。而那西昭太子却显然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只是略略翻身便去了禁卫的剑,几招轻盈的剑式就将被挟持的局面彻底翻转了过来,只片刻,他已经拽住了她的肩膀!
“啊——”碧城惊惶地缩了起来尖声叫出声。
几乎是同时,谢则容一把握住了商阙的手腕,猛然甩开!
他冷道:“太子这样未免太过失礼了罢。”
商阙眼里终于被惊惶无措覆盖:“谢则容,你究竟对越歆做了什么?!”
谢则容淡道:“早就听闻西昭太子有一位伉俪情深的王妃近来遭遇了不幸,只是太子若是见了我燕晗的公主,当今的皇后依旧如此失礼,休怪孤不念旧情。”
“小歆……越歆!”
碧城早就躲到了谢则容身后揉捏剧痛的肩膀,听见那个西昭太子堪称凄厉的声音却仍旧好奇地探出了头看他:他的眼圈已经红了,整一张脸脸色苍白,指尖也在轻轻颤抖,看样子的确又狼狈又悲惨。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道:“商太子,你真的认错人啦,我不叫越歆也不是西昭人士。你刚才是不是喝酒了啊,才如此……耍酒疯?”
“小歆!”
“你啊。”谢则容低笑,“哪里能这么取笑人家的?若是真醉喝了酒,岂会如此镇定?”
碧城尴尬瞪眼:“有些人就是越喝醉越正儿八经的!看起来比没醉的时候还要正经!”
“他没醉。你不必……”谢则容低眉看了一眼自己被拽得起了褶皱的衣角,“如此紧张。”
“你怎么知道他没醉?”碧城瞪眼,“你们会武功的都会飞,我不放!”
“……”
湖心亭中,这是一派诡异的景象。谢则容与碧城你来我往,唯有商阙太子一人茫然看着亭中的和乐景象,眼眸中的怒火一点一点凝固成了一抹幽幽的深沉。
凉风过,吹起了他墨色的衣袂。他却忽的垂下眉眼笑了出来,笑声比风还要凉薄上几分。
他盯着谢则容低声道:“你想告诉我的,我明白了。”
谢则容沉默。
商阙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剑,最后深深看了碧城一眼,终于转过了身,离开了湖中亭。等他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之后,碧城才终于松开了谢则容的衣摆大大松了一口气,却不想还没喘过气来,手腕却忽然被谢则容拽到了手里。
“喂你……”
温热的,急促的气息瞬间包裹住她的唇齿。
她瞪大着眼睛迎接谢则容忽如其来热情,如此贴近地看着她暗沉的完全沉溺的眼眸。在衣袖的遮掩下的手终于死死握成了拳。
多疑如谢则容,恐怕之前所有的试探,再倒后来的步步松懈都不过是他为她设下的一个局,目的是让她渐渐放松了警惕以为自己已经占了上风,然后再一击必杀。其实,这才是他最后一场试探。
她赢了。
只是不知道尹陵真的听懂她的话中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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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在这世上每一个人都会有他致命的破绽,这破绽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而谢则容的破绽,在于轻信。自那一日起,谢则容像是彻底卸下了心上的重担,明明是阴霾到极致的人,居然一点一点地变得温和明媚起来。
不出一月,宫中所有的宫人与宫婢都被尽数换了个遍,而碧城也终于可以在宫中自由地行走。起初,她并不敢真正地去到让他起疑心的地方,可是接连几日她宫中行走,身边跟从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随侍的婢女。
至此,她才终于确信,谢则容是真正地卸下了疑心。
几日后,碧城在月后去了乐府。在这宫中,假如还有可能有“故人”存在,除了牢狱,只可能是乐府。宫婢可以遣散,但是燕晗礼乐为本不可能废除,乐府中人是不能遣散的。她带着唯一的宫婢来到乐府舞殿,果然发现了一些熟悉的身影:舞殿中,步姨正在教授一支新舞,所有的司舞都在殿上穿着一样的云裳,司乐琴音袅袅在殿上飘散着。
“公主,好漂亮。”新晋的宫婢小声赞叹。
碧城低眉一笑,并不作答。她也曾经是这其中的一人,自然之道这些司舞每一个都是许多年的苦练才终于一朝得以入宫位列宫中乐府司舞之席。若说好看,也是许多代价换来的。只是这些好看终究比不过尹陵一舞,可惜,如今他身为西昭的太子,这往后漫长的岁月要想看他起舞恐怕难了。
舞殿中,步姨发现了站在门口的碧城,急急上前行礼道:“公主安康。”
碧城道:“尹陵离开后,这乐府之中谁来主事?”
步姨道:“至今宫中并无执事之人,陛下并不像先皇那样好礼乐,我乐府中人日常所需舞其实并不多,所以府中日常由我来安排。”
碧城略略沉思,道:“也就是说,即使尹陵不在,乐府亦能正常运作?”
“是。”
碧城微笑道:“那步姨能否替本宫做一件事情?”
“公主请吩咐。”
碧城道:“本宫需要步姨在近日之内排一支舞,此舞需所有司舞出场,本宫需要一支比拟当日尹陵的名垂青史的舞。”
步姨一愣,踟蹰道:“不知公主此举……”
碧城轻笑:“陛下登帝时日不少,眼下国泰民安,本宫以为,宫中可以多一桩喜事了。”
步姨瞪大了眼,良久才迟迟点头。她一点头,在舞殿之中的司舞们每一个眼里都有了璀璨的光芒,她们相互对视,每一张年轻而又姣好的面容之上都写着满溢的惊喜,窃窃私语声在殿上窸窣响起来。碧城并没有**多作解释,在所有司舞复杂而雀跃的目光中离开了乐府,一路缓步回紫阙宫。
一路上,新晋的宫婢茉芽闷声不响,脸色却颇为诡异,等到快要到紫阙宫门口,她才小心翼翼开了口:“公主,为什么要……”
碧城停下脚步安静看她,道:“陛下不是说要重娶一次本宫么?”
“啊……”茉芽小声惊呼出声,倏地笑开了颜,“对哦,奴婢差点儿把这事给忘了!公主大婚之日,一定要最隆重才显我燕晗大国风范!”
“大国风范么。”碧城眯起眼睛,把茉芽一丝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有时候,同一句话,在不同的人听来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谢则容虽然已经尽数换了宫中所有宫婢与宫人,而且显而易见把最机灵的放到了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