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则容的神色闪烁,良久才踟蹰道:“你毒发过一次,这几日必须每日用药,不能再三日一次了。”
毒发。
碧城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落到了一个非常不利的局面。谢则容显然已经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他并没有隐瞒,而现在她只有两个选择,一,装疯卖傻追问毒药是什么;二,坦白之前的一切都是装疯卖傻。除此之外似乎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可是如果是前两者,不论哪一种似乎都会有可能触怒到这个疯子,从而导致全盘的计划落空。
又或者,这是这个疯子的又一轮试探。
那一碗药就在碧城的眼前,被谢则容骨节分明的手端着,浓郁的药香就像是这世上最为幽暗的阴谋,诱惑着人去采撷。
碧城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借着还朦胧的睡眼笨拙地接过了药碗,一小口一小口皱着眉头把那碗药吞咽了下去。最后一口浓郁的药汁刚刚入口,一小碟糕点就到了她的面前,她摇了摇头,闭上眼睛缩回了被窝中。如果谢则容这一次并非存心试探,她这迷迷糊糊的状态应该可以糊弄过去。
可是,事情似乎失了控。
谢则容原本已经离开,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可是没有过一会儿,那脚步声又折了回来,紧接着被褥稍稍陷了进去,她的肩膀忽然感觉到一丝清凉,再然后,微凉的手横过了她的胸口,温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脖颈……亵衣领口的扣子被解下一颗,片刻之后,又是一颗,冰凉的手终于贴上了她的肌肤。
碧城陡然睁开了眼睛,却对上谢则容微光闪烁的眼。
他的眼里并非一片混沌j□j,那里面更多的是痛苦和挣扎。
忽的,他眸光一闪,忽地用力扯开了她亵衣上所有的扣子,翻身覆到了她身上,所有的气息一瞬间凌乱,他低头去亲吻她的眼,却在唇齿触碰到她的眼睫的一瞬间停滞了所有的动作,只剩下压抑的呼吸,还有心跳。
她的眼里是一片死寂,没有反抗,没有叫嚷,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就如同当年从牢中接她出来的时候一样的神情。
到最后,他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来,以笨拙的姿势拥抱着身下柔软的身躯:颤声道:“我一直在说服自己,不去怀疑,因为这一场梦实在太好了,好到我不敢相信……果然,是假的。”
碧城沉默。
谢则容却在她的肩口苦笑出声:“孤这一生,终究没有为自己活过。幼时身负家国希望,少年时身负血海深仇,从来没有人给过孤选择的机会,从来没有……孤曾以为坐拥本非我所求的江山后,这一生终究是过去了,可是上天垂怜,你还在。”
碧城此时此刻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即使想要反抗也无能为力。更何况,谢则容似乎并没有进一步举动的意愿。只是这肌肤相贴的感觉终究带来一阵阵的颤栗,她忍无可忍闭上了眼睛。
谢则容却并未停止呢喃。他颤声低语:“没有关系的,不论你做了什么,不论你想要做什么,不论将来孤究竟是永囚牢狱受尽折磨,还是身首异处挫骨扬灰……都没有关系,孤都可以原谅你。”
“只是,孤恳求你……你能否让孤真正的活一次?”
“没有欺瞒,真心相待,交付生死,等到生命最后……没有悔恨?”
低沉的声音一直阴涩地徘徊在耳畔,碧城不适地稍稍挪动了几分,却听见身上那人呼吸声陡然加重。她不敢动了,防备地睁着眼睛,却忽然觉得左眼痛得厉害,眼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滴落了一滴水珠,竟然滑进了她的眼眸中。
他……哭了?
“孤后悔了……不,没有后悔……”谢则容忽然暴躁起来,他离开了碧城身上换做躺在她身旁的姿势,有些湿润的眼里闪着凌乱的光,“这一生,每一步,我都别无选择,没有后悔的余地。我不后悔,不后悔,不能后悔……”
碧城终于喘过气来,可是胸口的闷滞感却比之前更甚。这样的谢则容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像是一辆已经千疮百孔的马车,即使大风呼啸而过,雨水可以倾盆漏下,他还在朝前跑,只因为他不敢停,不能停。而她的欺瞒让他尝了一次从云端掉落崖底的感觉,才让骄傲如谢则容露出了如此落魄的模样。
他终于,狼狈不堪,溃不成军。
可是让人讽刺的是,并不是她的手腕,而是他自己把自己逼得丢盔卸甲。
碧城闭了闭眼,终于开了口:“你要的这些,我给过你的。”
谢则容毫无声息。
碧城轻道:“退位让贤,还政于楚氏,均分兵权于将帅,重整西北军,肃清权党。谢则容,灭族杀父之罪,我可以放下。”
“真能放下?”
“只要燕晗国运昌盛,楚碧城可以放下。”
谢则容苦笑:“那越歆呢?”
碧城踟蹰片刻,道:“不能。”
谢则容却只是在她身旁低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他的手稍稍变了变动作,把她揽到了怀中,又一颗一颗地替她系好衣扣,低沉着声音在她的耳畔轻声道:“我把婚期提前定在后日,千刀万剐,粉身碎骨,挫骨扬灰,你要,我等你亲自来取。”
95
原本在一个月后的婚期就这样提前到了三日后,宫闱之中几乎是立刻彻夜忙碌起来。这一场婚礼是按照公主出嫁来操办,在碧城还沉睡的时候,国书已经快马加鞭送往几个邻国,天亮时分,泥石未清的神官府接到燕晗当今圣上的旨意,责令操办大婚。一夜之间,碧城公主四个字以毫无逆转方式侵占进入了所有人的生活。然,举国上下,无一人敢问一声,为何碧城公主二嫁圣上。
彼时,碧城已经不需要任何隐瞒,她堂而皇之带着宸儿在宫中行走,可是却再也见不着谢则容。他好像不见了,就连他贴身的宫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婚期仍然照常在推进着,朝凤乐府已经连夜排演了一支新舞,她抱着宸儿在乐府里看完司舞们美妙绝伦的舞蹈,身上又隐隐约约地冷了起来。
“姐姐,你在发抖,很冷吗?”宸儿扑闪着晶莹的眼睛道。
碧城轻轻摇头,正犹豫要不要回紫阙宫中去喝药,却看到乐府门口几个宫人端着药急急起来,默默跪在了她面前。她没有多想,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任由那苦涩的感觉翻涌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宸儿抱着她的腿,似乎有些害怕,小手用力地揪着她的衣摆,眼圈红了。
碧城轻抚她的脑袋道:“别怕。”
宸儿却眨了眨眼哭了出来,她说:“宸儿娘亲就是喝了这个然后不见了,姐姐你会不会不见……”
在这个世界上最纯真的莫过孩童,最残忍的却也是孩童。碧城的手颤了颤,蹲□去抱住了那泪眼汪汪的小女孩,轻拍她的脊背。一边拍,一边轻声安慰她:“别怕,姐姐不会不见的。”
“真的吗?”
“嗯。”碧城低语,“我还没有见过你哥哥变老变丑的模样,不舍得不见。”
宸儿泪眼汪汪抬头:“可是陵哥哥不会变老啊,他和姐姐一样漂亮。”
“……嗯。”碧城忍无可忍轻笑出声,眼泪却不经意落下一滴,滚进了宸儿的衣领里。
片刻,步姨犹豫着上前,躬身行礼道:“娘娘,您真要在大婚之日,为陛下……”
碧城轻轻点头。
步姨皱眉道:“我不懂。”
碧城却并不想做答,她轻轻抱起哭红了眼睛的宸儿向舞殿外走去,把所有诧异的目光丢在了身后。屋外的阳光一瞬间刺入了眼睛,她眯着眼睛望向天空,直到猛烈的阳光刺痛的眼睛,才终于收敛了目光离开。
步姨当然没有办法猜想她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大婚之日为谢则容选妃,这其中缘由也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乐府之中所有司舞司乐皆是官宦之后,她们虽是女子,却继承着整个朝野的厚望,背后所牵扯之利益错种复杂。她放出选妃消息,朝中必定早有一番明争暗斗。苏相倒了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朝中恐怕正是要结缔新党羽的时候,此时一招乱棋,能组多少党羽,就能拆多少。
这朝中既然已经混作一团,再乱一些又有何妨?
黄昏。碧城带着宸儿去见了燕喜。她被囚禁在之前苏瑾居住的冷宫之中,衣食住行倒是样样精细,不过看模样却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盛气凌人的光鲜女子,她的脸色苍白,甚至也有一些模糊,看所有人的目光都像一只兔子——究竟是怎样的折磨才把敢当庭向谢则容施压的她逼成了这样?
碧城遥遥站着,并不打算靠近。过了一会儿,宸儿扯了扯她的衣角,奶声奶气道:“姐姐你看她的桌上也有药。”
药……碧城神情一僵,犹豫着走到她的身旁,果然发现了她的身边有一个喝完了的药碗。药碗中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气味,居然真是花鸠的味道。不过她这药碗的气味非常淡,与她喝的又有些不同……谢则容是替她减了量?
“柳姑姑——”
碧城发呆的时候,宸儿已经挣脱了她的手去了燕喜身旁,叽叽喳喳地与她说起了话儿。可是燕喜却一直瞪着惊惶的眼睛看着她,像是完全听不懂她所说的模样。宸儿也似乎发觉了她没在听,气得伸手去抓她的衣袖,结果却招来她“啊”地一声尖叫,院落中杯盏跌落了一地——
“哇——”宸儿吓得哭了出来。
燕喜却在一瞬间迷蒙了目光,如同晨霭雾气一样。
碧城静静看着她,等到宸儿哭声渐渐收敛,她才深吸一口气问她:“你还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我……我叫……柳莺……”燕喜迟迟答。
碧城目光一凛,轻道:“不对,再想想。你还有一个名字的,再仔细想一想。”
燕喜的目光却更加茫然,空洞的眼睛终于稍稍恢复了一点点光芒,吃力道:“我叫……楚棋,封号……燕喜……”
“是,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我回来……为了……为了……”燕喜的目光又渐渐迷蒙起来。
碧城皱起了眉头,把又泪汪汪的宸儿拽得远了一些。沈御医说过,花鸠虽算不得剧毒之药,但是必须长期服用才能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假如并不是按照规律服药或者不服药,就会出现神识渐衰的征兆……谢则容显然是故意给了这个假燕喜稀释过的药物,让她的神识慢慢变得不清晰。她显然在逼迫之下是可以勉强记起一些东西,却很明显不能维持。
燕喜身份微妙,她本来打算趁着这一次大婚彻底对外宣布她的存在以权衡谢则容在朝中势力,可是这样的燕喜显然无法出现在婚宴上。
“姐姐,柳姑姑会不会也不见……”宸儿扯了扯碧城的衣摆。
“宸儿认识柳姑姑?”
“嗯!母亲老喝药,碰一碰就会难受上半天,所以宸儿从小就跟柳姑姑在一块儿!”
碧城略略沉思,再看柳莺时目光多了几分了然。宸儿既是尹陵的亲妹,而柳莺又是尹陵带来的人,想必应该是商氏皇族相关之人,也许是这凤宸小公主的乳母?可是尹陵贸然让她冒充燕喜,究太过冒险了点吧?万一她扛不过谢则容压力,或者本就并非死忠,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啊。
“姐姐,柳姑姑还会好吗?”
“会。”碧城低眉沉思,看着柳莺低道,“她会好的。”
最起码,三天之内柳莺必须完好无损。离大婚尚有两日半,花鸠的间隔时间理论上是三日,谢则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