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步姨迟疑抬头,严重疑惑神色更重,她道,“我曾与她是同寝,相熟。可是她已经……”
“她如今也来到了殿上。”
“啊——”步姨惊诧地抬起头来,惊喜的目光在所有人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最终摇了摇头,“陛下可是在说笑?这里头哪有她?她已经……”
谢则容却淡笑着并不答,只是问柳莺:“公主早年也曾阴差阳错成为乐府司舞,可还记得与步月同房的蘅芜?”
柳莺神色一滞,悄悄看了一眼碧城,道:“十几年前的事了,本宫记忆早就模糊,并不记得十分清楚。”
“的确,时间真是过去太久了。”谢则容微笑点头,问一旁史官:“关于可有记载蘅芜?”
史官踟蹰良久,终于抱拳行礼道:“家父任史官时曾有书面记载,朝凤乐府谢棋,以四等司花之身入得宫选,位列宫中乐府司舞之首,而后机缘……后逢巨变,更名蘅芜重入宫闱,终于明珠不蒙尘,重获皇族身份,封号安平……又名,燕喜公主……”
柳莺脸色煞白!
一个人,记忆再是模糊,怎么可能连自己曾经的名字都记不清?
除非,她根本就不是本人,只知楚棋,不知谢棋,更不知谢棋还叫做蘅芜!
殿上嗡嗡之声不绝于耳,这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是喜上加喜,可是现在却俨然成了欺君之罪,这个燕喜公主究竟有什么目的?
谢则容柔和的目光落在浑身僵硬的碧城身上,一字一句道:“孤本来不想你失去这最后一个亲人,可是……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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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本来不想你失去这最后一个亲人,可是……事与愿违。
碧城捏紧了拳头,却并没有表露出怒色。她的确疏忽了,被谢则容反将了一军。他做事从来就不会只作一重打算,今日如果她不提柳莺之事,他想必并不会发难,假如柳莺真的神志不清,他恐怕也不会传召步姨彻底拆穿她……他习惯在一场事故中扮演着双重角色,一边站在阳光之下让吸引所有人目光,一面却有假设自己失败,为自己准备一场截然相反的新战。而现在,明显他是假设了柳莺并没有被花鸠控制。并且成功了。
柳莺是否是真的燕喜公主已经不再有人怀疑。
谢则容的笑容稍稍变了一丝味道,他朝着柳莺露出点嘲讽的角度,道:“冒充皇裔,欺君罔上,图谋不轨,你说,孤应该如何处置你?”
他想杀了她,永绝后患。碧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意,匆忙拉住了他衣摆,朝他摇了摇头。
谢则容眼里的暴戾退却了些,神色却并没有变化。
“你为什么要护她?她根本就不是你血亲。”
碧城低道:“今日你我大婚。”大婚之日,岂有见血之礼?
显然,这说辞取悦了谢则容。他冰凉的眼眸中渐渐闪烁起明快的光芒,嘴角也微微上扬出几分弧度。“那便先看押吧。”谢则容低道,眼睛却连余光都没有分给柳莺,他盯着碧城的眼,牵着她的手急匆匆朝殿外走去——
“等等——”
殿上忽然响起柳莺尖锐的声音。
谢则容皱眉止住了脚步,碧城却静静等待。她之所以没有慌乱是因为还剩下最后一重可能性没有被扑杀,柳莺冒充燕喜公主是尹陵授意,谢则容逼她承认的方法虽然算是步步为营,却终究是外力。她了解谢则容,可是更了解尹陵,尹陵绝不会让她的生死存亡捏在区区一个柳莺身上……尹陵是乐府执事,他甚至是燕喜公主的师弟,步姨与燕喜公主曾是同房他岂会不知?
除非一开始他就是故意设局。
她从一开始便坚信柳莺必定有其特殊之处。只是这特殊之处柳莺显然连她也不打算告诉。
如果她推断没错,柳莺可能……知道真正的燕喜公主的下落。
殿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方才还脸色惨白的柳莺不知什么时候收敛了所有异样的神情,娇笑着挡在了谢则容面前。她说:“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是燕喜公主,你谋逆之罪早已落实,我在宫中这几日,你更是日日端来让我神智模糊的药物,我是假的也就罢了,我若是真的。”她眼色一凛,厉声冷喝,“你就是谋害皇族之罪!”
寂静。
少顷,谢则容淡道:“押下去。”
“住手!”碧城冷道。几个就要上前的禁卫相互看了看,退后了几步。
“碧城。”谢则容低喝。
碧城道:“让她说完。”
谢则容的眉头皱了起来,他道:“来人,押下去!怎么,连孤都命令不了你们了么?!”
僵局。
禁卫统领的额头上已经出了豆大的汗珠,握刀的手在不断的颤抖,目光游离在碧城和谢则容之间,最终他一咬牙,擒住了柳莺!他犹豫的时间长,可擒获柳莺的时间却很短,只片刻,他手下两人便协助他一左一右架住了柳莺,生生把她往殿下拖去!、“我是燕喜公主贴身侍婢!”柳莺忽的大喊,“我知道燕喜公主在哪里!”
“押下去。”谢则容冷道。
“住手!”碧城终于彻底地吼出了声。在这燕晗皇族祠堂,在这文武百官面前,谢则容竟然能不辨黑白指鹿为马到这样的地步,此时若是妥协了,她日后如何在朝中立足?更可恨柳莺似乎已经打算把她的暗棋曝露出来,她铺垫多时,不过是为了一个名正言顺,怎么敢轻言放弃?
禁卫已经快要把柳莺拖出殿堂。碧城心中焦急,狠狠刷开了谢则容的手,厉声道:“你们再往前一步,便是与我楚氏为敌!当真想好了?!”
禁卫的腿哆嗦起来。
柳莺趁着这机会用力喘了几口气,道:“皇后——皇后!我知道燕喜公主下落!皇后,请听我一言!”
“说。”
殿上鸦雀无声。
柳莺用力甩开禁卫的束缚,跪在殿下,眼睛通红。她道:“民女柳莺,侍奉燕喜公主已有十余载。此行,不得已隐瞒皇后,只不过是为了保全皇裔安全!柳莺……甘愿一死,以护燕晗太平!”
“燕喜公主在哪里?”
“公主身弱,与世子长居岛上。”
谢则容冷笑:“无凭无证,还想翻天?”
“我是带来的公主印章是真的,难道还不够证明吗?如果你觉得那还不足以证明,我这里还有当年公主的驸马莫云庭的印章,如果还不够,倒可以叫尹陵尹大人出来认一认我,是否是公主的贴身侍婢。而且,”柳莺冷笑,“真正的皇裔已经入宫了,可惜,你没发现。”
此话一出,满堂震惊。
碧城也惊诧不已,愣愣看着神色异样的柳莺。她早知道柳莺一定藏有后招,也曾猜想她可能是西昭的细作,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竟然与燕喜公主真有干系!如果尹陵真的已经找到了燕喜公主,那他让柳莺顶替也有了理由。他是用柳莺来当挡箭牌,保护真正的燕喜公主不遭谢则容毒手。可她说真正皇裔已经入宫,这就匪夷所思了。怎么会这样?
她说的真正皇裔,是谁?
事到如今,谢则容已经没有了把人押下的立场。碧城悄悄松了口气,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小心看着朝上众臣的反应。经过几次三番大变故,其实朝中几乎人人知道谢则容究竟做了些什么,只是他如今贵为皇帝,没有人敢来担这谋逆之罪了,只能选择遗忘。而如今,柳莺所说显然让一些人重新有了希望。
如果楚氏还有一位皇子……如果呢?
当初先皇赶制这朝凤嫁衣也是出于无奈的选择,先皇老来得女,膝下没有半个皇子,而楚氏人丁单薄。若是有一位皇子,哪怕出自旁系,时局也会大大不同。
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先皇皇位是从兄弟手中所得。这燕喜公主可是名符其实的皇女帝姬!她若有子,就算继承这大统也绝对没有人敢说半句。
殿上久久没有人敢呼吸。
良久,”你说的皇裔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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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皇裔是谁?
碧城的心狂跳起来,趁着所有人出神的空隙转身挡在了柳莺身前,冷然看着谢则容。她了解他,他的眼里此时此刻已经看不到任何颜色,这并不代表他是在思考或者别的什么,恰恰相反,这是他已经做了决定的体现。他会杀了柳莺!
“碧城。”谢则容的声音低柔如同过岗山风,“今日是你我大喜,孤并不想开杀戒。”
“你连我最后的亲人也不肯放过?”
谢则容眼神颤了颤,却终究摇头道:“孤也是你的亲人,人生匆匆数十年,眼见为至亲,耳闻为至亲,朝夕相对是至亲,心意相通也是亲。孤对你的心意,你为什么还是无法承认?”
碧城沉默。
谢则容朝前迈进了一步,轻声开口:“我这一生所犯杀业已经无法洗清,本就没有寄希望于来生。你是我这一生最贪婪的梦想,我不能放手,一旦我放手,就是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再无渺茫希望了。就算付之一炬,不论有多少障碍,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孤,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压低的喘气之声。碧城听见了,却难以想象谢则容究竟是在怎样的心绪之下,当着文武百官,当着燕晗历代先祖的灵位说出这样一番几近疯狂的话来。他就像是一条毒蛇,心狠手辣,杀伐果决,盘踞在这大堂之上,即使这殿上人人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
他疯了。
碧城移开视线,对柳莺道:“你去带皇裔上殿,祭拜祖宗,认祖归宗。”
柳莺的身体还在发抖,听见碧城的话语愣了好一会儿,终于踉踉跄跄朝殿外跑去。她穿过文武百官,又穿过重重禁卫,终究没有一个人敢动弹。很快,她的身影就消失在所有人的目光所及之处。
殿上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息。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口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柳莺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进了殿内——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屏息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粉色衣裳的小女孩迈着小小的步子欢快地冲了殿内,细细的发辫一翘一翘的,一派天真模样兴匆匆甩开了柳莺的手:“姐姐——”稚嫩的声音撕破了殿上的肃静。
碧城瞪大眼睛看着扑向她的一团粉,忽的腰上被用力撞了一记,一张粉嫩嫩肉嘟嘟的脸抬起头来,甜甜地露了个笑:“姐姐。”
“你……”碧城一时无法组织言语,“宸儿?”
“姐姐!”宸儿兴匆匆应声。
“你……叫什么名字?”
宸儿露了个憨态可掬笑容:“我叫凤宸,莫凤宸。”
“莫凤宸……”碧城忽轻轻重复了一遍,陡然间想明白了这前因后果。尹陵说这是他的年岁最小的妹妹,他教宸儿喊她“姐姐”,一切其实并不是偶然。从一开始,尹陵就已经找到了真正的燕喜公主后人,假借西昭公主名义是为了让这宫中没有人敢轻易对她下手,伤及两国和平,而柳莺,她根本就是尹陵用来保护宸儿的幌子。从一开始,尹陵就把这一场大动荡最要紧的人放在了她的身边,让她以安全的状态置身于最危险的地方!
柳莺远远地站着,脸色苍白,却朝谢则容敞开了一丝胜利地笑:“我想,凭着驸马与公主的印章,再加上宸儿与皇后相似的脸,已经不需要再作验证了吧。”
的确不需要验证。碧城仔细看着宸儿的脸,终于明白为什么初见她和尹陵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异样的感觉。她和她小时候